一个小时后,一辆卡车驶入小院,引来房东的看门狗一阵狂吠。
曾伟停车,郭永福父女怯生生下来,身后还跟着那个偷手机的女人。她抬头看到正在三楼吸烟的沈南,微笑着挥手。
沈南下楼为他们搬行李,住在这里的菜农们开灯,顺着窗户往外看几眼,抱怨几声,又熄灯休息。郭家被安置在二楼,行李不多,两趟下来,大功告成。床铺和衣柜屋里本来就有,唯一的缺憾是屋子闲置过久,房间里全是灰尘,笑笑进门后咳个不停。
曾伟告辞回家,女人却不着急离开。她敲开房东的门,堆满了笑容,好说歹说,从一脸不耐烦的房东手里借来了扫帚与水盆,先仔仔细细把屋里打扫干净,又从院里的自来水管子里打来清水,在房间内洒了一遍。
沈南不吭声,默默帮她干活,偷偷看她,才发现卸妆后的女人完全褪去了昨夜的妖娆,与勤劳朴素的农家女孩没什么两样。劳作完毕,闪亮的指甲沾满了灰,显得格格不入。
明天还要开学,女人既像姐姐,又像母亲,安顿笑笑入睡。
夜已深,今夜的风较之昨晚小了不少,院子里晾衣杆上的衣服偶尔飘动,看门狗已经不再叫唤,趴在地上酣睡。
“笑笑明天要上学,你得早点叫她起床。要是误了公交车,就不好了。”女人明白了如今事态的发展,彻底失去了下午的斗志。
“你呢?怎么回去?”
“……打电话叫朋友来接。”
“偷手机那个?”
女人白他一眼,“你就不会记我点好?”
“比如呢?”
女人琢磨一阵,“……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来到院门口,望着城市方向的公路,默然无语。
“我说……”女人又开口,“你能不能帮郭大叔找份工作?”
“我有这本事?”
女人看看他,笑了笑,又摇摇头,“你这人,说话总是带着刺……这样不好。”转而又自言自语,“郭大叔没工作了,生活可没着落了。我一个月能挣几千块,除去自己的开支,勉强能接济他们,可笑笑以后还有学杂费……哎,怎么办呢?”
沈南看着愁眉苦脸的女人,问道:“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女人不解,“关系?没什么关系啊,就是邻居。”
“为什么帮他们?”
女人瞪眼,“为什么不能帮?你那位朋友……姓沙的,他不是负责了郭大叔的房租吗?做好事嘛,要什么理由?你也帮过我,今天下午还帮了笑笑,你有理由吗?”
沈南似乎从没想过这问题,被她问得噎住了。思考一会儿,低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我嘛,就是喜欢笑笑,”女人反而解释道:“她有志气,至少比我强。郭大叔也是好人,从来不轻看我。有些人知道我是上夜班的,总……”她垂下头,说不下去。半天,抬头问沈南:“你呢?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不可救药?算了,你别说话。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
沈南苦笑,“你要总能自己找到答案,又何必问我?”
女人却感慨起来,“我觉得生活没有答案。我找了很久,可是,越是去找,问题却越多。就拿郭大叔这回来说,他为什么不救那个孩子呢?还有笑笑,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呢?要是她生在有钱人的家里,一定……”
“这没法改变,”沈南叹道。
女人不看他,看着夜空,摇头,“我不相信。以前,我也觉得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可是笑笑却对我说,学了知识文化,就能改变命运。你说可笑不?我明明比她大了十岁,但她却比我懂得多。”她回头瞧瞧身后破烂的小院,“听了她的话,我从去年开始攒钱,准备在市里买一套房子。”
沈南微笑道:“有志气。”
“我讲真的,”女人脸上露出憧憬,开心了,“如果我能买一套大房子,一定把笑笑和郭大叔接去一起住。你也不会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吧?你没想过要买房吗?”
沈南摇头,“我没钱。”
“胡说,你不是有那么多有钱的朋友吗?”
“那是人家的钱,”沈南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
女人却感叹一句,“靠自己?我之前也这么想。现在……哎,反正都是钱,何必考虑来路呢?谁叫咱们穷呢?”
前方,车子缓缓驶来。
女人认出车牌号,说道:“我走啦。”
车子停在跟前,她迈步上前,又扭头问沈南:“你当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子规。对不对?”
女人又惊又喜,“你查过?”
“我总要知道是谁给我惹了一身麻烦吧。”
“行!”女人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放心不下我,嘿嘿,”做个鬼脸,她挥挥手,“明天见。”
和昨夜不同,沈南目送她离开时,心情没那么糟了。
第二天下午,事务所里,曾伟吸着烟,皱眉说道:“昨天问了我妈,她记不起老郭在家乡跟谁闹过矛盾。以老郭的秉性,就算与人不和,也绝不会诅咒对方性命的。”
沙砾问道:“有人欺负过他吗?”
曾伟摇头,“你不清楚我们家乡的情况。在连田镇,政府和警察没什么话语权,真正主持日常事务的,是各个村庄里。的‘姥’。”见沙砾与程离聚精会神,他干脆摊开解释:“姥,不是北方说的外婆。这是我们对村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老人的尊称,无论男女。姥不是政府领导,但她比村长和支书更受人尊敬。村里出了事,由姥来处理。邻里起了纠纷,由姥来评判。就连上个世纪收农业税,遇上困难,村长也得找姥出面与村民谈话。”
沙砾大体清楚了,“就像氏族社会的族长?”
“对对!”曾伟猛点头,“连田镇位置偏远,和外界沟通不多。要不是赶上了改革新时代,”他指指自己,“连我一家在内,大伙恐怕还过着春耕秋收的旧日子。”
他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妈说过,老郭烧糊涂后,村里的姥,专门嘱咐过村民,不得欺负他。有姥的话,谁敢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