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伴随我成长。每一个脚印,都有他的见证。他注视着我,或严厉、或慈祥、或温柔、或爱怜,但总带着一丝温暖。我知道,那就是我人生力量的来源,那是对我不懈奋斗的期望!”
沙砾手里拿着一篇中学生作文,名为《父亲的目光》。全文可圈可点,叙事详尽、抒情尤佳,以中学生的标准来评价,够得上拿高分。
文章作者是一位小女孩,此刻正坐在他面前,忐忑不安,睁着天真的大眼睛,期待着他的点评。
沙砾放下作文本,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女孩名叫郭笑,今年初二,个子很小,皮肤有些黑,多看几眼,便显出这个年龄该有的清秀可爱。眼睛像是会说话,害羞也好、开心也罢,一个小小的眼神,便把心事全露了出来。穿着有些显旧却绝对干净的衣服,因为紧张,两只小手时不时整理衣服下摆,嘴唇抿着。
郭笑家庭困难,身世坎坷,母亲去世后,她与智力残障的父亲相依为命。
她不认识沙砾,带她来沙砾家做客的,是她同乡的一位叔叔:曾伟,沙砾的好朋友。
曾伟今年三十出头,做房地产生意,发了该发的财,也发了这个年纪该发的福,肚子鼓鼓,名烟名表。他一直以为沙砾是一个搞文学创作的闲人,因此拜托沙砾帮忙指导郭笑写作文,还开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告诉他一件离奇的故事。
他安慰郭笑道:“不要紧张,我跟沙叔叔是老熟人了。今天带你来,就是让沙叔叔给你讲讲写作的诀窍。还有,你家里的情况,沙叔叔也基本清楚。他听我说过之后,对你好是欣赏,说你聪明、懂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
郭笑认认真真点头。
“快,说说,”曾伟拍拍沙砾肩膀,“孩子写得如何?”
“挺好的,比大多数同龄人写得都好。用‘目光’比喻父爱,贯穿全文,很精彩。”沙砾不吝赞叹,“父爱不同于母爱。在传统家庭里,父亲往往是不善言谈的,所以母爱多见于语言,而父爱则体现在目光。”
小姑娘有些脸红。
曾伟哈哈大笑,“我就说这孩子能干嘛。行!你不是想听故事吗?”
故事的主角正是郭笑的父亲:郭永福。他今年四十五了,和曾伟来自z省同一个小镇,论起来,还算亲戚。
“村后有座山,高得很。山上树木也多,阴森森的,少有人去,”曾伟回忆起家乡风景,收起了嬉皮笑脸,多了些严肃。“大人也不让我们去,说是山里有野兽,还有鬼怪。哎,你知道,都是些吓唬孩子的话。不过,山里有个山洞,这是肯定的。”
故事就与这山洞有关。
曾伟讲故事时,郭笑端端正正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沙砾有些不安,朝曾伟使个眼色。曾伟摇摇头,“没关系,这些事,笑笑也清楚。”他转为问郭笑,“你还记得你阿哑是怎么变傻的吗?”他们家乡话管父亲叫“阿哑”,管母亲叫“阿麦”。
笑笑点头,“阿哑去过那个山洞。”
“对,就是这个原因!”
沙砾来了兴致,问道:“去过山洞,就变傻了?这是怎么回事?”
“别着急,我慢慢讲。”曾伟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喝上一口,“我从小就听家里老人念叨,说洞里住着老妖精,抓小孩、吃人。我虽然不太相信,但周围所有人都这样说,由不得我不怕。人嘛,都一样,一旦起了好奇心,就想弄清楚真相。老郭和他同龄的娃娃们,就偷偷溜到山上去了。”
沙砾已经偷偷用手机开始录音,问道:“当时他多大?”
“七八岁?九岁?反正还在读小学。听大人说,这群孩子瞎胡闹,非要比一比谁的胆量大:谁敢进洞子里一趟,谁就是英雄好汉。结果老郭进去了,进去后,几个钟头没出来。”
“后来呢?”
“守在洞口的娃娃们就吓到了嘛,赶紧下山,又怕被家里人骂,结果谁也没说出去。郭家丢了孩子,急得不得了,寻了一天一夜。最后总算找到了,你猜在哪儿?”
沙砾当然猜不到,等他回答。
“在另一边的山脚找到的。当时他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只剩一口气。抱回家里之后,开始发高烧,两天两夜,半昏半醒,尽说胡话。都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又好了。不过脑子就烧坏了。”
“也就是说,他进了山洞,呆了一天,再出来之后,身体就出问题了?”
曾伟轻蔑笑道:“你觉得是妖怪弄的?笑话。依我看啊,就是一宿睡在露天,着了凉,得了重感冒。”
“感冒到口吐白沫?”
“他晚上没吃东西,饿了,拔了点什么有毒的草吃了。”
“那从洞里出来,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曾伟不愿意纠结这种细枝末节,更何况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他摆摆手,“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你还要不要听后面的事?”
沙砾示意他继续。
“脑子烧坏之后,老郭就变了。当初的机灵劲没了,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就算开了口,也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句整话。书肯定不能念了,只好在家里呆着。等到再大一点,就帮大人干活。可长到二十岁,家里就发愁了……不好结婚啊。这一拖,就拖到三十出头。嗯,大概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吧,才总算找到一个。”曾伟笑着问郭笑:“笑笑,你阿麦身体有残疾,对吧?”
郭笑点头,声音很平静:“妈妈左脚有些跛。”
“笑笑的妈妈是邻镇人。我们那个家乡啊,闭塞、保守。村镇之间,方言都大不相同,所以婚配嫁娶,一般都在本镇内部解决。可是老郭的情况,本镇人都清楚,谁也不愿意嫁给他,只好托媒婆寻了个外镇的。男方智力有问题,女方腿脚有毛病,两边一对付,将就着把婚结了。”
“结婚之后就到了c市?”
“不是,还在老家。生了孩子后又过了几年……几年来着?”
郭笑答道:“我四岁的时候,来这边的。”
“对对对!”曾伟连连点头,“我记得当时你奶奶去世了嘛。”他对沙砾说:“笑笑的爷爷去得早。她出生前,家里就三口人:老郭两口子、老太太。说起这老太太,也是慈眉善目,我到今天还能记起她的模样。老郭傻了之后,全村人都笑话他,只有老太太疼儿子,说他不是傻了,是变聪明了。”
沙砾不明白,“变聪明了?这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