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皇后富察琅嬅薨于德州,年三十六。
皇上始终静默,少有言语,娴贵妃一直陪伴在侧。皇后薨逝,青雀舫上乱哄哄一片,许多事需要料理。许是因着皇后薨后,只属纯贵妃身份最高,子嗣最多,又许是因着皇后薨前,听见了她们私下说嘴的那番话,心中惧怕难熬,因而在皇上还未吩咐之时,纯贵妃便已去青雀舫帮着照看了。白蕊姬本就与皇后不是一路,加之身子不虞,更是不愿理会外面的各种琐事,便只窝在自己船上不出去。只是听着外面杂乱的悲戚哭嚎,嘴边慢慢漾出一丝笑意。
不多时,传来素心殉主的消息,随后莲心被皇上急慌慌召去。皇上与莲心密谈了许久,莲心才从御船上下来,紧接着毓瑚匆忙入内,从袖中摸出一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摊开右手,平伸在皇上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丝血痕!
皇上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他的声音喑哑低涩,“这是朕赏给纯贵妃的!哪儿来的?”
毓瑚到底年长,见惯了御前风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尸身,想要善后处置,结果在素心攥紧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她看一眼皇上的神色,不动声色道,“素心至死紧紧攥在手里,想是要紧的东西,奴婢不敢惊动旁人,便悄悄取了出来。”
皇上的神色似是寒霜冻凝,“你做得极好。”他侧一侧脸,毓瑚懂得,将那珠花放在皇上身后的黄花梨长桌上。她正要离去,皇上冷冷道,“你也认得是纯贵妃的东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岁七夕,皇上特为各宫主位所制,说是不要只用主位们素日最爱的花儿朵儿,另外择了的。皇后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娴贵妃是真珠兰,纯贵妃是绣球,玫妃是玫瑰,愉嫔是蔷薇,嘉贵人当时尚为嘉嫔,得的是栀子。每人六对,都用烧蓝溜金蜂点翠镶了南珠,作簪鬓之用。奴婢来见皇上前,特意又找内务府的人查问了一番,并无错漏。”她微微迟疑,还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么,只是光凭一朵珠花,做不得数的。”
“一朵珠花,的确做不得数!”皇上口吻极淡,“眼下纯贵妃在哪里?”
毓瑚顺从地答,“奴婢从皇后娘娘的青雀舫过来,见纯贵妃正忙着置办丧仪之事呢。”
“纯贵妃倒厉害,朕还没吩咐,她便自己上赶着去安置大行皇后的丧仪了!”
毓瑚诺诺应着,赔笑道,“纯贵妃年长,位分又尊,且膝下又有三个阿哥……”
皇上忽地抿紧了唇,像是拼命压抑着某种涌动的情绪,冷冷道,“是啊!纯贵妃,倒是养着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没有诋毁纯贵妃的意思。”
皇上摆了摆手,和言道,“毓瑚,你是从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嫔一同进宫伺候的,年久稳重,又怎会失言?”
毓瑚答应着,见皇上说罢,沉思着良久无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上只盯着那枚带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仿佛要将那珠花烧融殆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步至床榻边,颓然倒下,“皇后,要是朕疑心错了你……”他低喃,语意艰涩,“你别怪朕……”
皇上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恸良久,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恭奉皇太后御舟缓程回京,自己则嘱咐了娴贵妃与纯贵妃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丧事。
三月十四,皇上亲自护送大行皇后的梓宫到天津。本留守京中的皇长子永璜连夜策马赶来迎驾。三月十六戌刻,皇后梓宫到京,于长春宫安奉。文武官员及内外命妇缟服跪迎。皇上辍朝九日,服缟二十七日;妃嫔、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发辫,皇子福晋剪发;满汉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后才准剃头;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日;国中所有军民,男去冠缨,女去耳环。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这样的丧仪,是大清入关以来前所未有的隆重,而这空前的隆重还不止于此。向来后妃及王大臣凡应赐谥者,皆由大学士酌拟合适字样,奏请钦定。而皇帝根本不理会内阁,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贤”。更晓谕礼部:“皇后富察氏,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诚,上奉圣母深蒙慈爱。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
皇上郑重以待,娴贵妃与纯贵妃在内宫之中更是丝毫不敢放松,带领嫔妃宫人极尽哀仪。
终于稍稍得空之时,白蕊姬与海兰去往翊坤宫看望如懿。海兰仔细端详如懿连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苍白的面色,关切道,“没想到大行皇后过世,皇上对丧仪这么上心,真是难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着身子斜靠在锦绫缎桃叶纹软枕上,翻看着内务府丧仪用度的账簿,神色疲倦,“皇上这么精心,是真对大行皇后动了悔意了。”
海兰笑道,“人走茶凉,再后悔又有什么?”
如懿摇摇头,“皇上与大行皇后有过两个嫡子,虽然素日有些隔阂,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着她的好处了。”
白蕊姬道,“再有什么好处,也与咱们不相干。倒是皇上看重姐姐,将丧仪之事交给了姐姐和纯贵妃一并处置。只是,纯贵妃有三个皇子,这次大行皇后的丧仪,她可冒尖儿得很呢。”说罢冷哼一声,“大行皇后未驾鹤之时,咱们私下里说个闲话都怕成那个样子,如今倒是胆子大起来了,生怕别人看低了她,成日里上赶子去。”
海兰见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捶着小腿,面前的桌上还搁着一碗凉了的红参茯苓汤,不觉叹气道,“这几日姐姐劳碌归劳碌,有些正经的大事,也该思量起来了。”
如懿轻轻揉着额头,“我知道你说什么。可皇后薨逝,皇上伤心不已,不是筹谋这个事的时候。”
海兰轻声道,“姐姐不筹谋,可是如蕊姬妹妹所言,别人怕是已经动了这个心思了。”
“这个心思,从大行皇后薨逝那一刻起,宫中就无人不动了。只是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白蕊姬思忖一瞬道,“听说大行皇后临死前,曾举荐纯贵妃为继后。如今纯贵妃趁着这几日领着嫔妃祭拜,格外示好笼络,连嘉贵人也巴巴儿地跟着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拨着耳朵上一串银流苏珍珠耳坠,“这是应该的。如今宫里只有我和她两位贵妃,她位分尊荣,儿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后临死前的举荐,难免会动心。”
白蕊姬拨弄着海棠纹的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掌心,“以往嘉贵人也不与咱们一路,能靠着的大行皇后和高氏接连离世,她自己一人自是不成气候,而纯贵妃呢,虽是年长有子,只是以往却像个半透明人一般在这宫中,如今乍然有这些人巴结奉承着,自然是得意忘形,听说连秀常在,魏答应也都整日像丫鬟一样围在身边伺候着呢。”
海兰轻嗤,并不十分上心,“她所依靠的资本不过就是子嗣罢了,姐姐也有咱们的永琋与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生了几分寥落,“永琋与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里,我到底是不能生养的女人。在这宫里,孩子就是恩宠,就是依靠。我却是没有的。”
海兰有些发急,“除了大行皇后和慧贤皇贵妃,姐姐是潜邸里出来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潜邸时姐姐是侧福晋,苏绿筠不过是格格。姐姐是满军旗出身,苏绿筠是汉军旗,这到底是不一样的。而且您出身后族,您的两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后。”
如懿平静的面容上多了一分忧色,“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担当后位的资历。所谓的家世其实略等于无。无子,无家世,仅仅是出身满军旗,这能算什么。”
海兰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难道你不想么?不想再居于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脸色,不想再谨小慎微。你若成了六宫之主,往大了说你是国母,往小了说,六宫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张胆了。”
如懿凝神须臾,素淡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么用?”
海兰微微露出几分喜色,“那就好。只要姐姐想,那咱们就是一心的。我与蕊姬定会全力支持姐姐。”
如懿轻轻摇头,“想归想,如今却不合适。你们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后死后,皇上极为哀痛。大行皇后生前皇上对她并未怎样,可死后皇上却格外情深义重。不管这情深义重是表面还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暂且没有这个想头,咱们还是安静些好。”
白蕊姬拈着绢子一笑,身上银白仙鹤长春素锦服的袖口便闪过一点柔软的光泽,“咱们倒是想安静,可嘉贵人那里,如今却是上蹿下跳的,生怕旁人忘了她。也难怪,她虽有儿子却年纪尚小,服侍皇上多年,如今却犯错失宠还只是个贵人,又是玉氏来的,后位也是难指望的,此时若再不去攀着最有指望的纯贵妃,只怕这辈子都难翻身了。”
如懿清冷道,“嘉贵人一向目中无人,从前也只与高位走得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着未来的皇后了。由着她去,有些账,往后慢慢算便是!”
说罢,几人看了看时辰,也预备着更衣往长春宫中去守丧。几人到了长春宫中,纯贵妃已经领着命妇们按着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条。一众嫔妃命妇围着纯贵妃众星捧月似的,纯贵妃也格外地仪态万方,恰如副后一般。嘉贵人陪在纯贵妃身边,脸上挂着奉承的笑意,谦恭无比,“幸好一切有纯贵妃打点,才妥妥当当,没什么差池。若换了旁人,定是不成的。”
其中一个命妇道,“贵人说得是。太后不也对纯贵妃娘娘赞不绝口么?且看三阿哥稳重有礼,一看便知是纯贵妃娘娘教导有方。”
嘉贵人笑道,“可不是么?三阿哥是贵妃姐姐亲生的,自然不必说,便是大阿哥,得贵妃姐姐抚养,也是教导得极能干的呀!”
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长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担些。也亏得纯贵妃娘娘多年来悉心照顾呢。”
白蕊姬如今已有五月身孕,瞥了她们一眼,懒怠理会,扶着明心的手,支着腰身,慢慢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海兰与如懿听着她们嘤嘤呖呖地说话,也不过相视一笑。众人向着大行皇后的灵位跪下行敬酒礼。如懿与绿筠并排跪着,绿筠敬完酒,低声向如懿道,“方才年轻的嫔妃们不懂事,胡乱说话,妹妹可别吃心。”
大行皇后薨逝前,纯贵妃可一向都称呼如懿为姐姐的,如今不过才这几日,纯贵妃便也适应了这般高高在上的感觉,将自己放在了更高于如懿的位置。如懿淡淡一笑,也不计较,只顺着她的话道,“怎会?姐姐过虑了。”
苏绿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大族出身,就是大气识礼。大行皇后猝然薨逝,你我姐妹虽都为贵妃,只是姐姐我到底年长些,膝下又有三子一女,自是该率先挑起这副担子的,妹妹你说是不是?”她长长地嘘一口气,“只是没有自己的儿子,大行皇后走下来的地方,就别痴心指望着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大行皇后不也是因为这个羞愧而死的么?”
白蕊姬跪在如懿与纯贵妃身后,听见二人这般低声言语,眼瞅着妃位以下的嫔御们都退得远了,不觉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懒笑道,“娴贵妃好歹也还有臣妾的永琋和愉嫔的永琪作养子。更何况,就像纯贵妃娘娘您说的,娴贵妃还年轻,不比您年长,日后自然还是会有生养的。嘉贵人的八阿哥不也是三十三岁上才生的么?”
金玉妍与苏绿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岁。若要拿年纪来细论,她们自然是论不过如懿的。海兰跟在如懿身后,笑得轻巧和婉,“其实细论起来,咱们的年纪都大过了娴姐姐,只不过娴姐姐的位分比我与嘉贵人高,所以咱们都得称呼一声姐姐。宫里嘛,总是先论位分,再论年纪的。便是蕊姬,我也合该唤一声姐姐的。”海兰本就是和声细语的人,说得又在情理之中,纯贵妃虽然不忿,但也不能驳嘴。
正巧舒嫔敬香上前,听得几人言语,细巧的眉眼斜斜一飞,“其实娴贵妃客气了。论起在潜邸的位分,纯贵妃是格格,娴贵妃是侧福晋,如今虽然都是贵妃了,但到底还是根基有别的。娴贵妃由着纯贵妃称呼一声妹妹,固然是年纪轻些的缘故,但到底位分搁在那儿呢。”
纯贵妃口齿本不及舒嫔伶俐,如今听她掀起旧事来,只得讪讪不语。还是一同出身潜邸的婉常在打圆场道,“纯贵妃和娴贵妃哪里会计较这个。嫔妾记得刚进紫禁城那会儿,纯贵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养育,纯贵妃伤心起来,连夜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娴贵妃呢。两位贵妃这样亲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绿筠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只是垂眸恍若不知。
白蕊姬因着有孕,只需来行礼上香,而无需跪拜守灵,行了礼,又说了这会子话,已觉疲惫,便道,“姐妹们在吧,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了。”互相行礼后,便扶着明心的手慢慢的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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