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漆黑的空间坠入光明, 不受控制地扑向那个和我相似的女孩。
与其说是扑向, 不如说是被动地吸了过去,仿佛我们天生就存在某种联系。
我被吸进女孩佩戴的怀表里, 借此看到了她的一生。
被无形牢笼困锁住, 最后挣脱牢笼的一生。
·
玛利亚没有呼吸心跳, 也似乎永远长不大, 始终都保持着八岁的模样。
毕竟她只是个“娃娃”。
但是她可以说话、走路、吃东西,有思考能力,也有学习能力。
费奥多尔最先教给她的是怎么说话,她学得很快。
可惜学得快的仅仅是语言,似乎只是为了方便她与创造她的主人交流,玛利亚就像一个在某些方面有缺失的孩子, 天真且幼稚,人类社会的很多常识对于她来说, 压根不能理解。
大概是因为她从被创造之初, 就没有被赋予人性。
费奥多尔完全没有不耐烦,玛利亚学不会, 他就一遍一遍的教。
比如说,买东西需要付钱,接受到馈赠要说谢谢, 做了错事要说对不起,行为举止要有礼貌……
这个少年似乎把他身上仅剩的人性, 全都一点一点转赠给了玛利亚。
那些被他摒弃的, 或者说是转赠的情感里包括了何为“开心”, 何为“生气”,何为“惊喜”,何为“喜欢”,何为“难过。
“圣诞节带你出去玩,就叫‘开心’。”
“你收到我送的圣诞礼物,拆开发现里面是空的,你不开心了,这叫生气。”
“然而我又从背后再次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于是你突然变得很开心,这叫‘惊喜’。”
“喜欢呢?”
玛利亚抱着费奥多尔送的圣诞节礼物,问道。
费奥多尔想了想,缓缓说道:“无论是不是圣诞节,无论我有没有送你礼物,玛利亚看到我时都会很开心,这叫‘喜欢’。”
“那‘难过’呢?”玛利亚又问道。
费奥多尔沉默下来。
随即,他笑了笑,温声说:“现在你不需要知道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发现玛利亚的不正常,费奥多尔带她离开了小镇,开始两个人的旅行。
如果没钱了,费奥多尔会让玛利亚乖乖待在旅馆,自己去赌场转一圈,然后带回两人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
费奥多尔曾经自嘲过一句:“我们不停搬家,就像老鼠一样。”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女孩的眼睛正黏在跳蚤市场小摊位贩卖的绒线帽子上。
那帽子是红色的,有小尖顶,有点像圣诞老人的帽子,内侧还缝着银白色长卷假发。
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顶帽子,玛利亚随口回复道:“老鼠很可爱呀,我做梦都想变成米老鼠呢!而且费佳父亲的名字——米哈伊洛维奇,可以简称‘米奇’呢。”
原来名字还可以这样组合?
像是没想到,又像是被这句话逗笑了,费奥多尔唇角短暂且轻浅地上翘了一下。
注意到小女孩黏在帽子上的目光,费奥多尔若有所思道:“想要那个?”
玛利亚使劲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费奥多尔。
她觉得大家都有头发,只有自己没有,这样的差异让她有点自卑。
对,就是自卑,她其实不懂这种情感叫什么,是费奥多尔告诉她:这叫自卑。
其他的自卑还有很多。
比如,旅馆老板娘的胸好大,她没有,她的胸太平啦!
比如,老板娘每天都会给儿子煎很好吃的馅饼,费佳从来不会给她煎。
比如,老板娘的老公回家时会亲亲老板娘,费佳从来不会亲亲她。
再比如,费佳越来越高,可她无论喝多少牛奶,始终也长不大。
他们之间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她快要追不上他了。
费奥多尔朝她看好的帽子伸出手,快要接触到时手腕一转,落在另外一顶帽子上。
那是一顶浅紫色带着黑直假发的绒线帽子。
费奥多尔迅速付了钱,仔细地把帽子戴在玛利亚头顶。
“好了,今后你也有头发了。”
玛利亚鼓着脸颊捏起一绺黑色的发丝。
“费佳,我生气了。”
她更喜欢银白色,因为银白色更明亮。
小女孩坚信银白色可以照明,这样她就会变成一只大灯泡,他们住的地方总是很阴暗,变成了灯泡,一定会让屋子更亮堂哒!
费奥多尔微微偏过头,拖腔带调道:“真的生气了?”
玛利亚又想了想。
“算了,跟费佳一样的头发也不是不可以。”
……
他们去了欧洲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
有好的,当然也有坏的。
还见到了很多痛苦中的沉沦与挣扎,见过那些在战后被穷困、被异能、被暴力伤害的普通人。
看到那些场景时,费奥多尔总是会沉默下来。
然后,沉默良久的费奥多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玛利亚说:“战争结束了,可是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属于国家之间的争斗不会有休止。
个人也是如此。
他那双好看的、仿佛浸透西伯利亚高原永不融化的积雪的眼眸落在远处,带着不动声色的冷冽,穿过日光和重叠人群,穿过遥远的时间和距离,落向故乡的方向。
“我们该回去了。”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蹲下身,用自己的大衣包裹住走累的不想动的玛利亚。
玛利亚不懂为什么说战争结束了却又不会结束。
这不是矛盾的一句话吗?
费奥多尔的很多话她都不懂,不过她记忆力很好,不懂的话就全部记下来。
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懂的。
其实玛利亚还有一个堪称神迹的异能——时间跳跃。
她可以送自己或者其他人跳到时间线的任意点,不过每次只能送一个人。
费奥多尔给这个异能取了个名字——亡者之钟。
“我又不是亡者。”
玛利亚攥着自己的金色小怀表,小小声地说道。
“给亡者敲响的丧钟,不就是叫亡者之钟。”
费奥多尔轻描淡写地说道。
回到俄罗斯,费奥多尔忙了起来,会经常出门,也总是不在家。
玛利亚不清楚他在忙些什么。
偶尔在复盘自己的行动后,费奥多尔会要求玛利亚把他送到到某个固定的时间点,不断对自己的计划进行完善和填充。
至于跳跃时间后做了什么,玛利亚不知道,费奥多尔也不说。
只是有一次,费奥多尔很认真地问她:“玛利亚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梦想吗?”
玛利亚小脸肃然,捏着下巴想了半天,似乎想不出来什么梦想。
头发她已经有了;
馅饼吃了很多,已经腻了;
大胸和亲亲,她不记得了。
“我想长高。”
玛利亚说。
“这个我没办法帮你实现,你多喝点牛奶吧。”
玛利亚的脸垮下来,不过很快又把这件不开心的事甩在脑后,“费佳有梦想吗?”
费奥多尔像是开玩笑,又像是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希望世界和平吧。”
玛利亚点了点头,语气认真:“那我的梦想就是,实现费佳的梦想。”
少年的眼眸此刻变得格外幽深。
他微微低下头,在玛利亚耳边轻声说道:“嗯,玛利亚记住了哦,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
他们回到了最初那个小镇,隔壁就是玛利亚福利院。
福利院的院长叫德米特里耶夫,有着玛利亚最喜欢的明亮的银白色头发,和与她相似的红宝石般的眼睛。
院长的妻子是亚洲人,名叫高穗育江,她黑色的直发也和玛利亚一模一样……准确来说,是和帽子上的假发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到高穗育江,是在一个十分晴朗的星期天。
费奥多尔不在家,玛利亚无聊地扒着栅栏,看到正在隔壁除草种花的女士,她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玛利亚时笑了一下:“小朋友,你是新搬来的?”
玛利亚一点都不怕生地点点头。
“您好,我叫玛利亚。”
“真巧,这家福利院也叫玛利亚。”
高穗育江在院子里摘下一朵花,走过来,轻轻别在玛利亚的帽子上。
“送给你的。”
玛利亚说了声“谢谢”,“哒哒哒”地跑进房间照镜子,接着又“哒哒哒”跑了出来,脸蛋红通通地对高穗育江说:“我很喜欢,很好看,花和您一样好看!”
高穗育江愣了一下,随即掩唇笑出来,似乎有点开心的样子。
“那以后我经常送你花吧。”
费奥多尔经常不在家,玛利亚觉得没意思了,就会去隔壁的福利院玩。
院长不经常能见到,不过高穗育江是很好的人,玛利亚心想,院长应该也是很好的人吧。
小孩子之间熟得很快,玛利亚在福利院交到了几个朋友,这也是她第一次和除了费奥多尔之外的人成为朋友。
高穗育江很喜欢玛利亚,她时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想法,仿佛玛利亚真的是她的女儿一样。
玛利亚和费奥多尔第一次产生分歧,就是因为玛利亚福利院。
那时费奥多尔知道玛利亚经常往隔壁跑,就特意带了她去拜访,以感谢院长夫妇的照顾。
见到费奥多尔的时候,院长夫妻似乎很吃惊。
“你是医生的儿子吧?我记得你被强盗带走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曾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不过都过去了。”
费奥多尔轻飘飘的一句带过,看他似乎不想多说,院长夫妻也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没有再问。
只是离开的时候,费奥多尔不小心碰掉了玛利亚的帽子,她光头的样子被其他小朋友们看见了。
此后,原本玩得很好的小孩子们,总是会当着玛利亚的面叫她小秃头。
也许这样的称呼并不含恶意,但是却让玛利亚很生气。
“你为什么要碰掉我的帽子?”
玛利亚气鼓鼓地问费奥多尔。
“你明明知道我很在意头发的!”
“都说了只是不小心……好吧,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那我向你道歉。”
费奥多尔轻描淡写道:“让你因为我的过失被他人嘲笑,这是我的错。但是玛利亚,你会因为他人的嘲笑迁怒于我,从此与我为敌吗?”
“当然不会!”
玛利亚脱口而出道。
费奥多尔歪了歪头:“那原谅我好不好?”
玛利亚露出纠结的神情:“……那、那好吧。”
费奥多尔重新露出笑容。
平静,且笃定的笑容。
“嘲笑别人是不对的,因为对方的缺陷歧视他人的孩子,都不是好孩子。”
他用带着几分诱哄的语气,说:“咱们不跟坏孩子玩了,好不好?”
玛利亚思考几秒钟,最后点点头:“那……我只是不跟其他小朋友玩了,院长夫妻对我还挺好的,以后我只跟费奥多尔和他们两个玩。”
费奥多尔眼眸幽暗,没有说什么。
几天后,那个带头嘲笑玛利亚“小秃头”的孩子不慎落水淹死了,高穗育江很难过。
“什么是难过?”
玛利亚问高穗育江。
“就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吧。”
玛利亚抿了抿唇。
“原来这就是难过呀。”
她不想再看到高穗育江难过,于是第一次在没有费奥多尔的吩咐下,回溯时间救下了那个孩子。
这件事被费奥多尔察觉,两人爆发了争执。
“玛利亚,我有没有说过,这个异能只能为我使用?”
“可是我想用来救人有错吗?”
“那个孩子嘲笑过你,你为什么还想救他?”
玛利亚露出迷茫的神情:“因为被嘲笑,就要他死吗?而且育江阿姨那么难过,我想让她高兴。”
费奥多尔的目光冷漠且疏离。
“别人的死活,别人的开心或者难过,和你有什么关系?”
玛利亚皱起眉,张了张嘴,带着几分委屈地小声说:“费佳,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再次冷淡下来。
“总之,这样的事不要让我发现第二次。”
玛利亚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她无法发现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再怎么像人,她也只是个娃娃,想不明白太复杂的事情。
她只好跺了跺脚,不讲理地大喊道:“费奥多尔!你凶我!”
“我凶你又怎样?”
“我、我……”她想到其他孩子和家长闹脾气时说的话:“我不理你了,我要离家出走!”
费奥多尔轻笑了一声,把门打开:“哦,那你随时都可以出走。”
玛利亚睁大眼睛。
他竟然不哄她?
他怎么可以不哄她!
重重地“哼”了一声,玛利亚跑了出去。
以往都是费奥多尔带着她,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出门。
有些害怕,有些后悔,但更多的其实是兴奋。
就像被笼子关久的小鸟突然得知,其实笼子没有上锁,她是可以飞出去的,而且随时都可以。
玛利亚撒欢般跑了很久,也不知道跑出多远,四周都是雪山,而她已经开始觉得冷了。
这时,她看到不远处有个男人躲在背风的石头后面,正在一口大铁锅下面添柴。
锅里似乎煮了什么,很香。
那人转过头,看到玛利亚,狭长的眼眸戏谑地弯起:“哦呀,这不是被阿陀藏起来的那个洋娃娃吗?”
他穿着小丑服,带着高礼帽,语气奇怪,举止夸张。
不过,他有玛利亚喜欢的白毛。
“我才不是洋娃娃,我是……我是人!”玛利亚不开心地说:“你又是谁哦?”
小丑摘下礼帽,绅士地行了一个礼。
他的声线里有一种活泼开朗的跳跃感:“那么在此提问,我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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