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低脚步, 慢慢靠近那扇凝结着油污的肮脏窗口,向里望去。
仓库内很暗,看不清人脸, 只能看到隐约的杂物堆, 和杂物堆附近的人影。
那人影个子不高,大概是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身量, 纤细瘦削,似乎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嗯, 这个不能算特征, 很多俄罗斯人都戴这样的风雪帽。
他在找什么东西。
难道也和我一样, 来找前主人的旧物吗?
我突然产生一种危机感,如果这里真留下了什么有用的线索,绝不能让对方拿到。
那个纤细人影蹲下|身, 掀起盖子似的东西,很快, 人影消失了。
仓库里还有地窖?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仓库大门, 没有弄出半分声响, 侧身闪了进去,走到人影消失的地方。
这里果然有地窖。
要不要跟下去看看他在找什么?
我摇摇头, 否定了这个想法,果断伸手将地窖门的铜锁挂上。
嘿, 一会儿你就出不来啦!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地窖出口, 抱臂等待。
看来地窖面积不小,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 那人才上来。
地窖门被推了一下,仅露出细小的缝隙,就再也推不动了。
像是不敢确认般,那人又推了一下。
牢固铜锁将地窖封住,对方此刻成为了我的囚徒。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方不再尝试,沉默片刻后,他先开口了。
“#¥%&*……”
又是俄语,从声音上来听,是个男孩子。
“会说英语吗?”我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对方再次沉默,片刻后开口,竟然是流利的英语,还是标准牛津腔。
“如果阁下愿意,我们还可以用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进行交流。”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我:“……”
这个逼装得简直满分,我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
不过我猜测,他的本意应该不是想装逼,而是借此试探我的来历。
毕竟不会说俄语的人肯定不是本地人,只要判断出我是从哪个国家和地域来的,就能借此分析出一些情报。
我的英语口语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学的,因为当时的任务和接触人群,如今依旧保持着十九世纪英国上流社会的语言习惯。
这个语言习惯和现代不太一样,但也不会差太多,单从我的发音,他是猜不出什么了。
同时我也在思考对方的来历。
我今天刚来到这家福利院,镇上除福利院和教堂的神父,九成以上居民想必还不知道玛利亚福利院多了一个不会说俄语的孩子。
所以首先可以肯定,对方并不是福利院的孩子,是一名外来者。
在这个年龄掌握多门外语、且口语达到交流无障碍的孩子,要么受到过精英教育,要么十分聪明,要么两者兼备。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语气悠然地问对方。
“生活艰难,想偷点东西卖掉。”
他自称是小偷。
考虑到这座房子从前是我那个父亲的,而他刚好全身都是秘密,所以对于这个孩子的话,我是不太信的。
天才很多,最不能轻视的就是孩子。
我拖着长音说道:“这只是个杂物仓库,没有值钱的东西,如果有,早被院长卖了。”
“听说这座宅子的前主人是位富翁。”
对方语速不疾不徐,声线平稳舒缓,这份冷静自洽完全不像被关在地窖、正在经受“审问”的囚犯,更不像孩子:“也许对方留下了什么值钱却不易被发现的物件,院长不识货,所以来碰碰运气。”
“那你找到值钱的东西了吗?”
“很可惜,并没有。”
我捏着下巴沉思片刻,问道:“想让我放你出来吗?”
对方听懂了,叹气道:“阁下需要我怎么做?”
我笑呵呵地、用特别气人的口吻说:“求我。”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很显然,占据主动地位的人总是拥有一些特权的,倘若我的恳求能让阁下感受到飘飘然的喜悦,满足您居高临下的虚荣心,那么,我求您放我出去。”
我:“……”
虽然这人的确是在求我,但是这话听着咋就这么不对味?
我眨了眨眼睛,蹲在地窖口对他说:“占据主动地位的我认为你的请求不是很诚心,于是决定行使她的特权。愿你在地窖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明早我会叫警察接你,晚安。”
说完我就离开了仓库。
不过我并没有走远,而是从柴禾垛子里抄起一根木头,蹲在仓库外面,暗搓搓地等着。
对方的态度、以及我的直觉都告诉我,一把铜锁关不住他,手巧而且有工具的话,透过那个狭窄的缝隙把锁撬开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做到。
而且我怀疑他在地窖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果然,将近二十分钟后,就在我鼻涕都被冻住的时候,那人推开了仓库。
他小心地环视四周,刚走出几步,就被从门后跳出的我一棍子敲晕。
我把晕倒的人翻过来。
风将层云送走,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再次倾落,这次我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长得十分好看,有种男女莫辨的清秀柔美,和我在教堂看到的那个黑发紫眸男孩子一模一样。
……这不会真是八年前的隔壁老费吧?
嗯,现在应该叫隔壁小费。
美色当前我却无动于衷,心心念念都是他找到的东西……毕竟我不是森鸥外,不好十来岁这一口。
然而翻遍了隔壁小费浑身上下,包括他的帽子,最后只翻出一些卢布。
难道他在仓库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不信邪地又从头到尾摸了一遍,连腰带的金属扣都没有放过,就怕对方夹带了什么东西。
就在检查腰带的当口,头顶忽然传来平静到近乎漠然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搜身……咦???
我猛地抬起头,小费奥多尔先生正定定地看着我……的手。
那只手正放在他的腰带上,仿佛马上就要解开一样。
好像……有点引人误会。
我迅速收回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咳,看你的腰带好像蛮值钱的样子……”
“很遗憾,它并不值钱,在莫斯科的跳蚤市场五十卢布能买三条。”
男孩子揉着被敲的后脑勺,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看到被融化的雪沾湿的衣角时,纤细的眉微微蹙起,然后用慢条斯理的动作轻轻拍掉外衣上的雪沫。
整理好衣物,精致的小费奥多尔先生再次抬起头看向我,嗓音清润:“你也是来找房子前主人留下的那个东西?我之前踩点的时候没有见过你,你是福利院新来的孩子?”
那个东西?
我今晚就是随便来看看,没抱着一定能找到什么的想法,听对方这样说,好像找到什么的希望还蛮大的?
我就说这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小偷!
思绪纷呈间,我斟酌着开口:“不如我们合作吧?我在福利院内部,找东西更方便,而你可以给我提供外部支持。”
费奥多尔抬起头,幽深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后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你想要什么外部支持?”
“钱、手机、热水袋……”我加重语气:“以及,一把手|枪。”
我先提出要求,借此放松对方的警惕,至于手|枪,则是一种试探。
“手|枪?”费奥多尔重复了一遍,微微颔首,矜持地说:“可以。”
通过这个回答,我弄清楚一件事——他弄到枪应该很容易,这说明他和俄罗斯的地下组织有密切联系。
未来的魔人,在如今的年纪已经开始涉及犯罪了。
想想之前在鱼港思考哲学问题的太宰治,当时他轻轻松松从小偷那里偷到一千日元……你们这些小孩子都怎么回事?!
“既然要合作,我们不如坦诚一点。”
费奥多尔不准痕迹地打量着我,说道:“我们互相问对方问题,每次只允许问一个。”
“不,还是猜拳吧,输的人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如果平局,就各自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对于猜拳,我是非常有信心的,太宰都经常输给我。
现成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费奥多尔没花费时间考虑:“那就开始吧。”
我弯了弯唇角:“提前说明,我第一局出石头。”
听我这样说,费奥多尔明显地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玩猜拳的。
我的心底里有无数个念头涌起,它们在疯狂转动:听我说出石头后,他第一个反应是出布,但是很明显,石头是我放出的烟雾|弹,故意让他出布,所以我会出剪刀;想明白我会出剪刀,他会选择出石头,这时候我就应该出布才能赢他,但是考虑到费奥多尔这个家伙反侦察能力极强,最后出的一定是剪刀……
综合考虑,我出石头!
然后,费奥多尔出了布。
我:“……”
咦?!?!?!!!!
看到我很意外的样子,费奥多尔茫然地歪了歪头:“你既然打算出石头,我为了赢你当然要出布,结果是注定的,你为什么还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以为你会出剪刀。”
我话音含糊,迅速说道:“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我也回答你了,第二局我会出剪刀。”
然后我出了布,费奥多尔出了剪刀。
男孩挑了挑眉,一脸无辜道:“你不是说你出剪刀吗?我都故意放水让着你了,会输完全是因为你的不诚信吧。”
草!
我好想在他美丽又无辜的脸上揍一拳。
“我就乐意出布,你管得着嘛!”我咬着牙说:“继续!”
这次我不再说自己要出什么,结果……我又双叒输了!!!
费奥多尔的目光从我出的剪刀上划过,又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为什么这次不说自己出什么?”
“还是那句话,我乐意,你管得着嘛?!!”
接下来的猜拳,我们之间各有输赢,基本在我赢一局之后,费奥多尔也会赢一局。
我可能被对方套路了……不是可能,是一定!
之前和太宰玩猜拳,他都是在让着我吧?
混蛋啊,亏我还这么自信以为可以薅羊毛!
费奥多尔:“你叫什么?”
我:“宇智波葡萄。”
我:“这座房子的前主人现在在哪里?”
费奥多尔:“不知道,他失踪了。”
费奥多尔:“你为什么对房子的前主人感兴趣?”
我:“他是我爸。”
我:“房子的前主人曾经是做什么的?”
费奥多尔:“他是‘死屋之鼠’的前首领。”
死屋之鼠?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心下一窒。
这个组织八年后的首领,是魔人费奥多尔。
还有个问题,既然德米特里耶夫是死屋之鼠的首领,那特务科的档案上为什么写着他是酒厂的人?
难道他也是二五仔?
“还是互相提问吧,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行吧。”我恹恹道。
“你父亲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吗?”
“除了十分差劲的印象,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东西’?”
他不一定会告诉我他找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借他的回答,猜测他在找什么。
“它或许可以解答我的一些疑惑。你为什么又想找到那个东西?”
我连“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联想到之前从西格玛那里看到的记忆片段,也许费奥多尔想找到的是能够实现愿望的‘书’?
“我想知道我身世的秘密。你的疑惑是什么?”
费奥多尔沉默下来,良久,他轻声说:“我的疑惑是,人生、或者说世界,可以像游戏那样开启新的周目吗?”
新的、周目?
我心下一凛,面上不显,摊开手开着玩笑:“如果有的话,那我这张脸一定花了好长时间才捏好。”
费奥多尔没有理会我的玩笑,继续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是前首领的女儿,要不要试试加入‘死屋之鼠’?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可以向上层推荐你。”
我眼眸微转,不动声色道:“为什么想让我加入那个组织?”
费奥多尔的笑容略带深意:“把流落民间的落难公主推上王位,是一件很有意思也很有挑战性的活动,不是吗?”
见我沉默,他说:“明晚八点,莫斯科XX路XX酒吧有一场重要成员集会。如果你有意向,可以提前去酒吧门口等我。”
“让我考虑一下。”
等到费奥多尔离开后,我表情一垮,哆哆嗦嗦地跑去厨房,拿起菜刀。
对着镜子,我把刀横在脖子上,刚要切下去,手又顿住。
“这会不会超疼啊……有枪就好了。”
有枪的话直接叩一下扳机就可以了,用刀切自己的脖子,想想就很残忍。
犹豫了半天,我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
“五秒钟后又是一条好汉……卧槽好疼!!!!!!”
再次睁眼是白天,我被一群孩子围住,他们正在用俄语问东问西。
有个小孩伸出扯了一下我的头发。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绺不算薄的头发被他扯了下来。
我:“……”
那个孩子捏着我的头发,露出又惊恐又不解的表情,嘴里飞快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猜他说的大概是:“我没有用力它就自己掉下来了!”
唉,没有劈叉指数的我,今天也是秃头的一天呢。
我面无表情地扯着那个孩子的后衣领,把他顺窗户扔出去,然后去了一趟卡拉马院长的房间。
“院长,能给我一些卢布吗?我想买个热水袋,屋子里太冷了。”
我调整着面部表情,用怯生生的、带着几分羞赧的语气说道。
又把自己喝成大红脸的胖院长掏出钱夹,直接扔给我。
呃,这也太大方了吧?
我怀疑他醉得不清。
抽出几张纸币,我把钱包还给院长,离开了福利院,先去小卖店买了个热水袋,然后捏着找零的硬币,朝着记忆中公共电话的方向走去。
按下102匪警电话,我压低嗓音,模仿着费奥多尔的少年音,用标准的英伦腔说:“您好,我要报警,明晚八点,莫斯科XX路XX酒吧,有非法组织集会。”
“您问我叫什么?我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用谢我,做好事留名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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