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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生死两茫茫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崔二叔显然是匆忙赶回来,参加崔缇的婚礼,哪里有空去见十多年前的旧爱。问起这个,岂不是自讨没趣。

    不料,崔二叔却呵呵一笑:“你怎的知道我瞧见三娘了,多年不见她变了不少。她与我说,你现下在崔家做婚礼的赞引,是捧雁的那个。”

    崔二叔说着话,从前痴迷刑狱大案,喜欢扣着细节不放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离开之后,三娘嫁人我是知道的。多年不见我瞧着三娘似乎不太好,他的那个丈夫,我从前看过一眼,就觉得是个善妒暴虐之徒……”

    说到这,崔二叔打住了话头,自己怎的当着人家女儿的面,揣测起别人的父亲了。他暗暗懊悔,他当年因言获罪,不想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改不了嘴快的毛病。正想着怎么在小辈面前挽回面子,却见柳青萍神情恍惚起来。

    不知怎的,柳青萍想起陈昊妻子萧氏僵硬的笑脸,想起母亲手臂上的淤青,想起第一天造访陈府,陈昊暴怒之下扇了陈达两个嘴巴,又想起崔缇似乎提起陈昊在万年县衙的案底。

    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湿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淌下来。

    她看见杨铉朝她这边走过来,眼神带着悲悯。

    耳朵嗡嗡作响,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

    “青萍……你母亲她……可能不太好。”杨铉斟酌着,他向来厌烦讲话拖泥带水的人。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柳青萍呆立在原地,泪水滚满脸颊。腿上好像灌了铅,走不得路。

    倒是旁边的崔二叔“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定是那陈昊暴虐成性不好,见三娘同我说话,起了妒心,下了狠手。”

    柳青萍是被杨铉半拖半抱,进了医馆。

    她抖着手掀开白布,柳三娘静静躺在病榻上,一双眼睛睁得溜圆,灰败的眼珠失去神采,惊恐地看向前方。

    脖子上是紫红的手印,头被撞得塌了半边。鲜血糊满脸颊,发丝里都是粘稠的血迹,血色将身下的床褥浸透。

    咯咯咯!

    是柳青萍的牙齿在上下打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遍遍的用手去晃柳三娘的尸体。

    晃得单薄的床板咯吱作响,床上的人却动也不动,再也没法给她回应了。

    宣阳坊上当街打死了人,很多人来医馆看热闹。

    “噫!真是可怜见的,听说是怀远坊经商的陈家的妾室,被丈夫当街打死了。”

    “可不是,那陈家男人真不是个东西,真是往死里打啊,掐着脖子就往石柱子上撞。”

    “……”

    “啧啧啧,要不怎么说,富贵窝不好待,没那主子命,可不能往里钻。”

    医馆的大夫看不过去,挥手赶人:“去去去,别堵在这,自家没碰上事,不知道里面难处,少在这议论。”

    “怎么说话呢,看看怎么了,人已经这样了,看一眼又不能掉块肉。”一个裹着头巾,腰身粗壮的妇女撇撇嘴。

    杨铉抽出腰间的鞭子,照那长舌妇的嘴上就是一鞭子,打得她登时就皮开肉绽。那妇人嚎叫着,被身边的人拉走,显然是忌惮着杨铉身份。

    仵作来了,是过来验尸的。

    杨铉揽着柳青萍的肩膀,捂上她的双眼:“别看了。”

    她身子一软,松了力道,仵作告知了家属一声,就连床带人抬走了。

    医馆里生老病死是常事,比这死状惨的不是没见过。不过当街被打死的惨事,可不是年年有。

    大夫朝柳青萍道:“娘子还请节哀吧。”

    又见她木木然流泪,叹了口气又道:“唉,若是来早一会儿,还是能见最后一面的。”

    柳青萍听了这话,眼珠终于动了动。

    她浑身都在颤抖,良久,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涌出一声哀嚎,说是嘶吼也不为过。

    悲痛欲绝,摧人心肝。

    赶过来看热闹的,骤然听了这一声哭喊,都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再多停留,嘟囔着相携离开。

    “咚!”

    暮鼓敲响,金乌西坠。

    残阳吝啬地收起余晖,天边的丹霞退尽了血色,一滴浓墨浸透长安,暮色铺陈进每一个角落。

    一阵风起,裹挟着寒霜。宣阳坊的老梧桐打了个哆嗦,千枝万叶管束不住,悉率坠落,搅弄一片秋声。

    柳三娘就葬在灞桥旁。

    灞桥送别,是千古就有的规矩。可惜,如今临近深秋,柳枝全部干枯泛黄,不然有杨柳依依送别也是好的。

    柳三娘的墓地很是简洁,一个商人的妾室,送葬也是要有规制的,不能逾越了去。

    柳青萍一身素缟,立在风中。

    清晨下了霜,将衰草和天尽头粘在一起。朝霞将远处的山丘抹红,灞桥上原本款摆的柳枝,如今褪尽生机,弯腰驼背地晃荡。好像不经意间,秋色已经涂满了整个长安城。

    不管生前风光过还是落魄过,只剩下眼前矮矮的坟包。

    秋天气候干燥,郊外的灰气重。烧的纸钱,和着尘埃一起飞舞。柳青萍慢慢蹲下,拿起树枝拨弄着火堆,火舌迅速将纸钱舔舐干净。

    今儿风大,纸钱容易吹跑。柳青萍拿着树枝,绕着火堆画了一个圆圈。听街头的老人们说,这样将纸钱圈住,不至于被流浪在外的野鬼偷走。

    柳三娘死前最后这几年过得不好,纵然屋里的客人来来往往,也只是泛泛之交,鲜少来跟她告别的,只有旧友前来送行。

    画铺的徐老来了,带了二两黄酒,说是三娘生前爱喝;

    乘云馆的王团儿来了,带来一朵绢花,绢花上了年头,褪色发黄,早不复当年鲜艳。王团儿说是早年搭伙过穷日子的时候,三娘生吃捡用送她的生辰贺礼。

    宫里的张野狐来了,在坟前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半晌不说话。

    当年的阿星弟弟来了,说雷班主让我给你带句话,现在骂你你也还不了嘴,等百年之后黄泉路上找你算账。

    经年故人,如今阴阳两隔,各自洒了一把热泪,再拍拍柳青萍的肩膀。摇摇头,最终都消失在地平线上。

    **裸地来,孤零零地去,是柳三娘一生的写照,其余的都飘散在风里,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