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萍娥眉紧锁,心事缠绕,脚下更是生了风。她身后的翠娘本就怀里抱了重物,这下更是落后了好几步。翠娘一抬眼,却见一位步履匆匆的高挑男子也是迎面而来,眼看就要撞在一处,想要高声向自家娘子示警,却已是来不及。
柳青萍左肩一痛,只觉天旋地转。好在与她相撞那人,擒住她双臂,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待柳青萍无虞,那高挑男子忙松开双手打了个拱:“檀奴无状,冲撞了娘子,还请宽恕则个。”
虽遭他撞了一下,到底自己也并未如何,柳青萍虚扶了他一下,道:“无妨。”
檀奴得了敕,收了礼,抬眼朝这位娘子望去。这不抬眼便罢,一抬眼两人均是一愣。檀奴心下一惊:这世上竟真有此国色,似从画中走来!柳青萍惊鸿一瞥,暗自讶然:这俊秀郎君,当真生得一双好眼!
只见那檀奴身姿高挑,宽肩窄腰。并不文弱,却意态风流。他生得唇红齿白,面容姣姣,但绝不脂粉气。一双眼尤得造化钟爱,状如春桃初绽,形似蝴蝶振翅。眸光灵动,神采沛然。
这两位造化宠儿两两相望,一时竟都有些痴了。
跟在后头的翠娘忙小跑两步上前:“娘子没伤着吧?”
柳青萍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檀奴则歉然一笑:“我名檀奴,是月公子的部曲,今日唐突了娘子。往后若有吩咐,只管来掌事院寻我。”
本来是客套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就显得诚挚无比。柳青萍见他品性温良,观之可亲,遂与他寒暄了几句,在此按下不提。
此刻,王团儿在中堂一楼前厅候着柳青萍,左等不至右等不来,正一个人兀自揣摩月公子的话。
柳青萍赶到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整整误了两刻钟。原本在一楼后厅考校的小娘都已各自散去。王团儿引了柳青萍来到东偏厅,她跪坐在榻上,从旁边立柜中抽出一把竹尺来:“馆里的规矩,不肖我说你也是晓得的。纵我今日想包庇于你,公子那里也不好交代。”
柳青萍情知这一顿鞭笞躲不过,也没有说讨饶的话,认命地撩开裙子挽起裤管,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团儿。馆里的娘子但凡有了小错,就会以竹尺责打小腿。盖因此处皮肉紧实,痛楚分明,却不会留下疤痕。
王团儿点点头:“考校延误两刻,笞二十。馆训七十二则,你且捡重要的二十则诵来。”
“馆训第一则,凡入馆者皆为兄弟姐妹,有滋事斗殴者,杖责二十。”
“啪!”一声脆响,宽厚的竹板在柳青萍光嫩的小腿上绽开一道红痕。
“馆训第五则,擅截他人私客者,仗责五十。”
“啪!”又是一下,结结实实打在皮肉上,激得柳青萍浑身一抖,不过依旧咬牙没有叫喊出声。
“馆训第九则,馆中诸妓不得与掌事私相授受,违者仗责五十,逐出外教坊永不得回。”
“啪”
每诵一条馆训,就被笞打一下。待二十条诵毕,柳青萍光洁如雪的小腿上已是红斑遍布,形容甚是可怜。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王团儿目光怜惜,又从柜中掏出一个瓷瓶来,递给翠娘:“回去记得给你家娘子涂药。”
翠娘赶忙放下手中的琴和镜奁,双手接过,又手脚利落地帮柳青萍放下裙裤。
王团儿这才注意到那个镜奁,形制古拙典雅,镏着金边,还雕着胡服骑射图。明眼人一看就是齐魏时期的老物件,也就是世家大族才有底气拿出来。她冲翠娘招招手,示意她把那东西拿过来瞧瞧。
翠娘瞟了一眼柳青萍,见她点头,才把镜奁递过去。王团儿嗤笑一声:“你这婢子,倒还忠心。”
这套头面极为讲究,额饰嵌以南珠,又有三只发梳、钗一对、步摇一对,皆镶了玳瑁、瑟瑟石等名贵珠翠。王团儿笑道:“怪道这镜奁看着眼熟,这不是你娘的心肝宝贝吗?怕是你偷偷拿出来的吧。”
柳青萍没有言语,王团儿婆娑着那额饰上硕大如卵的南珠,回忆起昔年往事:“当年你娘风头正盛时,多少郎君挣着入你娘的罗帐。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套头面是弘文馆一位姓崔的学士送与她的。”
她啧啧嘴感慨道:“到底是清河崔氏啊,这样的东西也拿的出来。这位崔学士当年也是极中意三娘的,可惜后来远贬惠州渐渐就没了音讯。要不然啊,有没有你这么个人儿还不知道呢。”
“物是人非啊!”王团儿一叹,合上了镜奁:“你拿了这东西怕是又要送进当铺吧。这样好的物件,太可惜了。先放在我这,等会子立个字据,就去我账头上支五百贯,等你赚够了钱财便还于你。”
柳青萍知道,这个价钱是极公道的。去当铺里活当也就是这个数了,想要赎回还设定期限,如今这样已是王团儿帮忙了。
柳青萍忙施礼谢过,随即又说道:“姨母,青萍还有一事要与您商量。”
见她这般一本正经,王团儿警觉起来,心道,这丫头鬼主意向来多,须得小心应付。
柳青萍强忍着腿上的阵阵灼痛,恭敬地执了一个叉手礼,道:“现下劳烦姨母在内院给我匀一间屋子。待我及笄,我不欲签死契,要当坐馆娘子,”
王团儿瞪圆了眼睛,见她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反而气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这就是你与人商量的态度?”
也无怪王团儿生气,馆中娘子众多。掌乐娘子皆住在山水环伺、景致清幽的院落,稍差一些的如郑妙儿一般的娘子也能独占一房。其余娘子包括没及笄的都与人同屋而住。房舍本就紧张,她这未挂牌的竟还要单匀一间房。
而第二个要求更是让王团儿愕然。外教坊各大馆阁皆有坐馆娘子,与主家签的是活契,来往自由并无受限,得的钱帛分成也多。不过坐馆娘子多是术业专精、堪称国手的大家,就是宫廷国宴也去得。
这些大家娘子,基本有自己的宅邸,不会在馆中常驻。请了这样的人偶尔过来是图个噱头,这也是一等馆阁区别于其他教坊的地方。
其实,柳青萍的想法十分简单。她只是觉得馆中娘子虽看着花团锦簇的,却未免太过拘束不得自由。就连出平康坊都要缴纳给主家一匹细绢。且签了死契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柳青萍见王团儿恼怒,也不惊慌。态度愈发恭谨,但不改本意,坚定道:“青萍自知唐突,然姨母悉心栽培,想也不是让青萍在外院做个寂寂无名的小娘。”
王团儿听了这话,收了怒容,眸光复杂地扫了柳青萍两眼,半晌道:“你倒是比你娘伶俐许多。”
也只有柳三娘性子憨直,才会相信王团儿真的只是念旧情,才接到馆里来悉心教导。其实,柳青萍五岁那年就已经生得如珠如玉,王团儿只一眼就断定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带她回馆里,有情分也有私心。这些年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不少,王团儿只当她不懂得。没想到柳青萍非但不糊涂,反而以此为筹码,将了她一军。
原本,新挂牌的娘子总是要受假母磋磨拿捏一番才算完。现在看来,罢了青出于蓝啊!
柳青萍不知道王团儿心中如何波澜,依旧不卑不亢道:“是姨母教得好。”这话倒也不全是客套,算起来柳青萍与王团儿相处的时间倒比柳三娘还要长。
王团儿长叹一口气:“傻妮子,你真当往上爬有那么简单?世家勋贵都爱那些盛名在外的娘子。刚及笄的小娘,给她们坐庄的都是些富户豪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一口吞不成个胖子,偏你就不服气,有了钱帛、有了屋舍、有了容貌,就能换来权贵青眼?怕是你越是美貌他们越要说你俗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