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这群人在稷下学宫里并不是什么乖乖学子,甚至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但在这种时候,却出奇的放下偏见求同存异。
一群多数尚未及冠的学子,彼此拥簇在一起,口中朗诵着学宫先生曾经传授给他们的大道理,声音朗朗,一步步朝着内城而去。
余小渔抱着头,颓然坐在路边的青石上,心中则是五味杂陈。
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结局。
他坐的这个地方,隐隐约约能模糊见到内城外的光景。
大约半个时辰后,陈稻一行儒生浩浩荡荡到了内城外。
那朗朗读书声,甚至愈发洪亮起来,响彻了整个临淄城!
在他们对面,横列着数百大秦骑卒,手中长剑森寒,气息凛然迫人。
陈稻一行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彼此手拉着手,将道路堵死。
“杀!”
一声喊杀之后。
余小渔缓缓闭上了双眼。
等他重新睁开眼后,那长道上,哪里还有什么读书人,只留下一片片的残肢断体……
……
大概一刻钟后。
余小渔平复了一番心情后,正欲起身上山之际。
却见到山上有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形跌跌撞撞,慌不择路而下。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山上而下,满脸都是眼泪,浑身上下满是泥水。
那匆匆趴滚下山的人,赫然便是陈文鸾。
余小渔大概清楚他为何要下山而去。
因为城中的那勾栏深处,还锁着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等见到余小渔后,陈文鸾早已经泣不成声。
他双手死死的抓住余小渔的肩膀,问道:“怎么这么快,为什么这么快就破城了?不是说好能抵抗几日吗!”
陈文鸾此时近乎疯癫。
他双眼之中遍布着猩红的血丝,瞪眼欲裂。
当初,余小渔安慰他齐国能抵抗秦军几日。
未曾想,临淄城仅仅只用了半日的时日就破了……
陈文鸾一直沉浸在藏书竹楼中,若不是城中那滔天凄惨的哀嚎声,他兴许都不知道临淄已经破城了。
踏出学宫藏书竹楼的陈文鸾颇有‘楼中方七日,世间已千年’的感触。
“不是号技击卒十余万的齐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陈文鸾痛苦道。
紧接着又问道:“山下如何?外城如何?勾栏又如何了?”
余小渔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道:“遍地流血。”
陈文鸾开始大哭起来,发了疯一般的朝着山下冲撞而去。
余小渔紧跟在其后,生怕陈文鸾出了什么状况,毕竟他是自己押宝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陈文鸾跛脚却走的飞快。
等到了那外城勾栏的街道上,遍地都躺着尸体,有男有女,有的尸首异处,有的衣不蔽体。
陈文鸾越走越是心惊胆战,他胡乱抹了一把自己的面颊,早已经冷汗涔涔。
勾栏里面,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裴燕稚还会活着吗?
陈文鸾不禁心中问道。
就算当初他亲手宰了太子田爻挖开胸膛吃心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后怕。
可今日,他双手却不住的哆嗦。
等到了勾栏里,这是陈文鸾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里面横七竖八躺着被**的女子,惨不忍睹,血腥气挥之不尽。
正在陈文鸾欲要上楼的时候。
从楼上,有一身材魁梧的秦人徐徐走了下来。
见到冲上来的陈文鸾,那秦将一脚将其踹了出去。
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当即从楼梯上跌落在地,嘴角淌出血丝。
余小渔上前一步,拍了拍陈文鸾的肩膀,低声道:“交给我,你先上楼。”
陈文鸾抹了抹嘴角,凝重点头。
余小渔当即拔出剑来,那秦将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满是不屑,嘲弄道:“寻死来了?”
余小渔只是静静回应道:“再不拔剑,你就没机会了。”
……
陈文鸾跌跌撞撞,沿着那松木楼梯拾级而上。
他早前便知道裴燕稚被那世子田爻禁足在五层楼台之上。
慌不择路中,在四层找了一大圈,却没有寻到,这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四层。
等他来到五层的时候,却发现房门紧锁起来。
门口的守卒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文鸾深吸一口气,上前推门,却发现房门里面被堵死,根本推不开。
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稍稍落地。
他上前一步,轻声道:“燕稚,是我,陈文鸾。”
那房间里无人回应。
陈文鸾不死心,大声喊道:“燕稚,我来带你出去。”
依旧还是一片死寂。
就在陈文鸾准备强行开门的时候。
从房间里,传出一阵虚弱婉转的女声。
陈文鸾这才如释重负,裴燕稚还活着……
只是那女声并非在回应他,更像是在倾诉自言自语。
声音伤感且悲怆,徐徐念出来的,竟是一首诗。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陈文鸾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死死的抓住自己的袖口,一声不发。
那房间里,儒玉轻声问道:“陈郎,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首诗?”
陈文鸾面如死灰,许久之后,这才低声道:“燕稚,这首诗并非是写给你的。”
旋即,那声音则是冷笑起来。
蓦然变得严厉且怨毒,带着哭腔道:“陈文鸾,你可知我在这里等了你多少载?”
陈文鸾一语不发。
从当初裴家棒打鸳鸯分割两人开始,到后来世子巧取豪夺,已经过去六载的时日了……
“那你知我在这里煎熬了多少时日了吗?”
陈文鸾依旧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裴燕稚语气转而柔和起来,叹息一声道:“陈文鸾,我们有缘无分,不适合。”
陈文鸾这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燕稚,你说让我读书,我按你所说,去稷下学宫藏书竹楼里,但此刻,我却不知,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裴燕稚冷静道:“没有不开心,但陈文鸾,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吗?既然你今日走出了藏书竹楼,是否代表你已经做到了允诺?”
陈文鸾这才低声道:“没有。”
当初陈文鸾发誓不读完藏书竹楼就不出来这番话,余小渔转告过裴燕稚。
“再给我几旬时日,藏书竹楼的万卷书,我定能读完。”
陈文鸾轻声道,“可,燕稚这和我要你离开这里没有干系。”
裴燕稚只是嗯了一身,语气稍显冷漠,道:“陈文鸾,我六岁饱读诗书,若我是个男儿郎,并非女娇娥,自认为一切都做的比你要好。可你看看你现在,连一个最基本的允诺都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一个连允诺都做不到的男人,你认为他能带给我裴燕稚什么?纵然我裴燕稚现在不过是个烂货罢了,可我好歹在这勾栏里不愁吃喝,也不需要操心柴米油盐的琐事。”
陈文鸾顿时心中慌乱起来。
他恐惧道:“燕稚,这并不是你的本心对吗?以前的你并非这样。”
裴燕稚冷笑一声道:“是啊,以前的我并非是这样的,那还不是我少不经事,还不是我被情窦冲昏了头脑,还不是因为我异想天开!可现在我被活生生的逼成了这种人。”
房间里,紧咬着满是血痕嘴唇的裴燕稚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而她说话时候的眼神,何尝不是当年那般温柔如水,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走出去,何尝不希望比翼双飞。
可她知道,她做不到,必须在其中有所取舍才行。
陈文鸾面色呆滞,仿佛丢了魂一般。
他低声问道:“燕稚,你想要什么生活?”
“陈文鸾,我早就说过了,等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如同现在这般衣食无忧,再来找我。”
裴燕稚语气果决问道。
陈文鸾心中瞬间失望,却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一心只觉得这个理由太荒唐透顶,难以理解。
“燕稚,临淄已经破城了,现在秦人在里面烧杀抢掠,乱作一团,我带你出去,至于你是否留我身边,不强求。”
陈文鸾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
裴燕稚满脸早已是清泉纵横,嘴唇满是鲜血,心中则是念道你怎么这么傻呢……
但她知道,自己若是不逼陈文鸾,他这一辈子就再无出头之日,裴燕稚心思缜密,能从陈文鸾的经历中察觉到他所面临的转折机会,倒不是瞎猜,而是靠着她的直觉。
陈郎啊陈郎,只是没人愿狠心推你一把,让你彻底成为没有退步的过河卒,等你真的成了过河卒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兴许就知道什么叫天涯何处无芳草,什么叫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裴燕稚就心甘情愿做那个推你一把的人!
房间里,裴燕稚起身,找来一把短刀,徐徐将那留了十多年的及腰长发剪下来,打了个结,放在门口处。
而后声音转冷,问道:“陈文鸾,我就问你,若你现在转身,回到稷下学宫读书,你可愿意?”
陈文鸾紧握双拳,指缝之间有血丝渗透出来。
他轻声问道:“燕稚,你若和我回去,我就读书。”
“好好好!”
裴燕稚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才凄厉道:“陈文鸾,这可是你说的!但……我不会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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