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楚灵越醒转之后, 谢迁的心才算真正地落到了实处。
之后他休息了一天,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处理起此事善后的事宜来。
毕竟此前很多事都是他和楚灵越在经手, 顾尘微和谢缈虽则已经在尽力帮忙,但到底不如他们娴熟。
本来楚灵越也是想陪他一起的,被谢迁严令禁止,天天让性格最为持重的木萧萧盯着他, 让他必须好好休息。
谢迁结结实实地忙了好几天, 这才将一干正事处理得差不多, 等有空了这才想起前几天宫里曾经来了人, 好像说是要同他禀报个什么,他当时忙, 就没在意,这会儿想起了便又重新唤了人过来。
宫里来的人是个老嬷嬷, 谢迁有些印象,见过之后便让她直接道明来意。
那嬷嬷也不废话, 开口便说:“先太后柳氏此前得知叛臣白玄骨化形销的消息,当夜便自缢于禧宁宫。”
谢迁闻言一怔。
如此他便也想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京中四处巡防部署之时听过不少闲言,大致就是说先太后近日精神愈发疯癫, 完全失了太后的威仪, 嘴上也不干不净地说些疯言疯语。
谢迁路过禧宁宫的时候也听过几耳朵, 大约就是诅咒他和楚灵越, 又说什么楚灵越的命是她给的, 她想要楚灵越就必须得还回去,还说他们比不上大祭司的一根毫毛……
彼时谢迁听着这些辱人的话,其实已经起了一丝杀心, 至少他不会再任由这些诛心的话继续传往楚灵越的耳朵里,不过却是没想到,柳太后竟会如此,但仔细想想,这确实也是她的作风。
谢迁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想法,明明是该心头放下了一桩事,但总还是有些莫名的怅然。
等他回家之时,已然月上梢头,楚灵越近日身子好了许多,已经能走动了,这会儿也还在等他回家。
谢迁看到他,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事告诉他。
而那边楚灵越一见他回来,便笑着朝他招手,谢迁一走过去,楚灵越就揽着他的肩附过去吻了一下。
而后楚灵越主动问:“今天累不累?”
谢迁说:“还好。”
最近昆鹿学司有宗游雪和徐霁带头重整,钟山秀接过了治粟司的事,郑青水也调去了京畿主事……顾尘微更好,在此次重整之中,算是彻彻底底地展露了他在各个方面的才能,总之京中各府司一有拿不定的事,就都率先去请教顾先生。
这着实是省了谢迁许多事,让他可以专心整治军/队收编分派之事。
想到这里,谢迁抬眼看向楚灵越,问道:“你是故意想让顾大哥崭露头角的吗?”
此前这些事本是他们一手总揽,甚至温遥都分了许多活去,如今这状况,还是楚灵越建议的。
楚灵越沉默了会儿,最后还是如实应道:“嗯。”
当初楚灵越告诉过谢迁他的想法,是以此刻谢迁也就不再追问他是否当真做好了决定,他只需要始终记得他们策马行疆的诺约便好。
不过想到此处,谢迁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现在他们手里有一则圣旨——是天景帝承认顾尘微的皇子身份并意欲传位给他的传位诏书。
因为天景帝虽然退下金殿,但楚灵越一直未曾真真正正地坐上过那个位置,是以天景帝确实还有传位资格。
不过天景帝手里没有帝王玺,再者就是这则诏书天景帝并没有想方设法传入翰林院,而是直接命人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天景帝这么做,无非就是典型的打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因为天景帝分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却仍旧要做出这一举动,选中的继位人选也不是他的几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个,偏偏就是同他们关系亲厚的顾尘微,除了挑拨离间,欲让他们心生隔阂之外,谢迁不做他想。
归根结底,谢迁觉得原因有二,一是天景帝心里知道自己行事不伦,而楚灵越就是他不伦的证据,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提醒着他,从前未有人知时这便罢了,他可以悄悄给他无上的荣宠,但现在却不行了;至于这二,则是因为当初楚灵越说他的那句‘身处高位,无能即是天大的罪过’,而且谢迁觉得这还是最主要的原因,楚灵越违逆了他,评判了他,无情地击碎了他为自己构造的君良臣贤的美梦。
谢迁越想越气,确确实实是被膈应到了,楚灵越也不知道是倒了哪八辈子的霉,摊上这么双……
“迁迁,”楚灵越见谢迁在那里出了一下神,垂眸间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他说,“我的母亲是楚氏长公主温遥,也是楚氏大长公主温遇,而我的父亲,是赤令王谢无涯,对吗?”
谢迁一怔,片刻后倏然笑了起来,他过去搂着楚灵越使劲儿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说:“对!”
然后谢迁就没再多说什么了,管他什么生不生死不死,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费那时间去在意。
接着谢迁牵着楚灵越往浴房走,边走边问:“我今天在营里吃的晚饭,你也吃过了吧?”
“嗯,吃过了。”
“那你洗澡了吗?”
“洗过了。”
谢迁偏头看他一眼:“你怎么不等我一起洗?”
楚灵越回答:“你说等我身体好一点再说。”
不然怕擦枪走火。
谢迁耳朵一红:“你想太多了吧!我就是想让你给我搓背!”
“是啊,搓背。”楚灵越说,“身体好了手劲大了,才能搓得舒服,有什么不对吗?”
谢迁被这话噎住,张了张嘴一时都不知道回什么,结果一转眼却看见楚灵越在勾着唇笑,谢迁瞪他一眼:“你就知道欺负我!”
楚灵越嘴上能占上风的时机实在不多,如此当真是冤得很,不过他也没办法,只好捏捏谢迁的手,笑着道歉:“那我错了好不好?”
谢迁迅速回应:“好的。”
然后一下就笑了起来,拉着楚灵越就进了浴房。
*
三月之后,天景十八年正月初七。
一则加盖玉玺的圣旨昭告天下,宣天景帝退位让贤,传皇位于前些日子认祖归宗的皇长子楚郁繁,改年号为荣康,天景十八年即荣康元年。
荣康元年正月十五,新帝即位,同时册封新后,帝后二人一同登位,择吉时迎苍天、祭宗庙告万民,祈国泰民安、愿盛世昌平。
而经此祭天大典,大家也才终于得知了新帝新后的真实面目。
新后身份贵重,原是百年府门赤令府谢家的郡主,如此底蕴,自是当得起一国之母的名头。
新帝却也不容小觑,虽则此前流落市井,但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又是长风书院院长的高徒,前些日子京城大乱也多亏有他善后,正是此前京中人人敬重的顾尘微顾先生。
总之二人这身份一出,此前还有些关心天下大事、担心大楚今后何去何从的百姓便纷纷散了,个个心态一下好了起来,反正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他们跟着操什么心,于是渐渐地就开始各做各的去了。
同年二月,楼月女王亲临大楚,同荣康帝签订附属条约,时限一甲子,从此北境便可趋于安稳,此约一出,常年驻守北境的将士们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时间,终于可以回到故乡,看看故乡的月亮。
这些大事一件一件地发生,灵犀杂报刊印得好不热闹,百姓们也乐得都有些合不拢嘴,不过在某些偶然的时刻,大家也会想,好像许久未曾见到小世子了,还有珩王殿下,他们又去了哪里?
*
“楚灵越!”谢迁耍赖似的坐在一旁的土墙上不肯走了,“我走不动了!而且那破井有什么好看的嘛,我不想去!”
楚灵越回头,又走到他面前蹲下:“我可以背你。”
说着竟还当真背过了身。
谢迁看着楚灵越宽直的肩背,眼睛不自在地眨了眨,看向一边没有说话了。
前些日子楚灵越大好之后,他便跟谢迁提议说想出来走走,谢迁早就要憋坏了,当即便兴冲冲地应了下来,可上了路谢迁才发现被阴了,楚灵越打算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楼月王城。
而他们现在到了王城之后,楚灵越拉着他就要往那枯源井去。
谢迁其实也不是不想去,他就是有点担心,先前枯源井里那个明晃晃的‘两’字真的太吓人了,要是这回又有什么不好的预兆,那他还活不活了。
楚灵越见身后的人没有反应,起身回正,眼眸深深地看向谢迁:“迁迁,说好不瞒我的。”
此前谢迁将这事瞒着楚灵越,楚灵越也把自戕的打算瞒着谢迁,总之是主意一个比一个大,反正当时楚灵越醒了之后两个人就说好了,从此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可以瞒着对方。
谢迁撅着嘴回:“我瞒你什么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当然能够理解楚灵越的担心,他们这次相当于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到底能捡多久,谢迁又到底有没有捡到,都没有人告诉他们确切的答案,所以既然枯源井有如此神通,来确认一下也未尝不可。
谢迁抬眼,就见楚灵越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一副既拿他没办法,又不愿意在此事上让步的神态。
谢迁见状顿时便泄了气,起身走到楚灵越面前,低着头说:“我不是很记得路了,慢慢找一下吧。”
楚灵越闻言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牵着谢迁的手就往前走去。
“真的不要我背?”
“不要。”
“不是累了吗?”
“我骗你的。”
楚灵越见谢迁有些低落,挑了挑眉,也没管他的话,往前一蹲眼疾手快地就将谢迁背了起来,然后迎着风往前跑了两步。
谢迁吓了一跳,赶紧搂他脖子:“你干嘛啊!”
“哄你开心呢。”
谢迁情不自禁大笑起来:“楚灵越你好幼稚啊!”
两人就这样一路闹闹腾腾,没一会儿便到了枯源井。
跟上次谢迁来的时候没什么差别,看起来真就是一口普通的井。
不过这会儿谢迁也已经不紧张了,心想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管他奶奶的呢。
于是直接便拽着楚灵越到了枯源井前,两人的影像一并倒映在了水中。
“迁迁,你睁眼。”
谢迁听到声音,隔了好久,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犹豫着往井里看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井中既没有令人雀跃的好消息,也没有让人伤心的噩耗,只有他和楚灵越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谢迁疑惑,“上次来我真的看见了的。”
楚灵越默了会儿,目光盯着一旁的井铭看了许久。
非世所存,是枯是源。
楚灵越试探着说:“是不是说,我们已经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了呢?”
所以枯源井才没有给出反馈。
谢迁怔然,眨了眨眼,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似的。
而此时,他再回头,不经意间发现,他们在井里的两个影子之间,金光粼粼地闪烁着,像是有千丝万缕把他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似的。
楚灵越泠泠如水的声音又缓缓传来:“迁迁,我也从来都不是因为别的谁回来的,我是因为你,一直都只是因为你。”
不是白玄的结命带回了他,而是谢迁的招魂。
若非如此,他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番外,打算写一下他俩前世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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