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伏他的肩头,湿漉漉的眼睛被屋子里透进来的霞光晃了晃,却还是眼也不眨,死死地看住了自己嘴下那个同样被汗濡湿的肩膀。
我的牙齿还深陷在他的肉里。
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鲜血不断从他肩头漫出,原先还是月白色的银丝暗纹上衣,血凝干了后变得深紫发污,全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无人说一句话,无人动一下。
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整间屋子里,完全找不到一丝活物存在的痕迹。
安静诡异,死一般的肃穆沉寂。
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荣靖也是。
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心跳,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发出的响动,却像是异时空传来的。
虚幻得不甚真实。
直到外面有人敲了门,荣靖才用极度嘶哑的嗓子回答。
仍旧是抱紧了我。
他吩咐着:“将所有的一切都安顿好后,便立即启程回上虞城罢。”
声音里充斥着疲惫,若说他下一刻就会立即撒手而去,都不会有人有丝毫的怀疑。
但伺候的人很是平常地应下后,又探问了一句:“可要奴才着人去准备,好让圣上和姑娘都洗漱一下。”
荣靖这才稍稍动了动。
“去准备罢。”
送过来的两大桶水,抬出去的时候,尽数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比之当日那三十幼童的鲜血还要来得浓重。
许是经历了一场生死交关的挣扎,在沐浴过后,人的精神也不免松懈下来,竟直直地沉睡了过去。
待得醒过来时,整个儿部队都已经到达了上虞城。
这具身体越来越衰弱,最明显的征兆,就是越来越嗜睡。
不睡还好,一旦闭上眼睛,哪怕有时意识已然清明,可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还是处于沉睡当中。
另一种情况,即是全身心都陷入昏睡之中,浑浑噩噩地,有时可以直接睡上一整天。
却还是觉得疲惫。
不管我怎么样地努力想要靠这些休息的时间来恢复精力,可无论如何,即便睡得再久,还是一样的有心无力。
躯体内部的腐朽衰败,会慢慢地体现出来。
等到所有都一起衰颓下去之后,那便是药石罔然。
或许这一场的战役,实在是太累了,在我醒过来的时候,很是难得地,发现荣靖竟然睡着了。
没有任何的防备之心。
我看得出来,他的眉眼很是平和与宁静。
那种安详的神色,便连羽睫投下的阴影,在此际,看起来都格外的柔软温和。
他的左肩上,被我咬出的伤口极重。
包扎的绷带直接鼓了出来。
他平素最是喜欢衣裳齐整干净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路途崎岖,所以伤口又渗出点儿血来,在他的肩上开出一朵妖冶的红。
更因绷带缠着,肩上微微地鼓了起来,生生将那里弄出了几个褶。
若是他醒来见到,必然又要不欢喜了。
左肩上的伤势还是疼得厉害,我只能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抚平理齐了。
许是动作重了些,荣靖的眉头轻轻蹙起,即将快要醒过来的模样。
我忙得将手收了回来。
却在情急之下扯动了身上的伤,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下看来,倒真是我吵醒了他无疑。
意料之外的,荣靖竟没有醒。
在眉头蹙起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方才的模样,睡得很是舒心的样子。
方才的紧张,仿佛是我自己心虚所致。
而他,一直就是这样的舒展着长眉,神态没有任何的变化。
呆看了他许久,确信刚刚他没有被我的动静吵醒,自己反倒做贼心虚后,不由得松了口气,才终于将视线收回。
勉强转了个身,揭起车帘半卷,目光看到的景致却不是往皇城的方向。
这个方向,我知道。
在我从赤国来到大岳的时候,这条路,就曾让曲五带着我来回地走了数遍。
路上有一丛说不出名字的奇草,其枝条清癯若梅,却发出一种浓郁的香。
远比它开出的花朵还要来得浓。
当时正值隆冬,我奇怪于除却梅与山茶这类风骨植物外,竟还有这种逢冬盛放的植物,所以特意留了心。
记住了那个味道,也真切用手摸过它的枝干。
所以此时,骤然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又真正循香找去,用了眼睛看到了那丛奇草。
我才确信,这条路,去的方向,就是荣靖曾带我去的那个农庄。
他的母亲亲手所造的一个机关庄园。
可却不知,他带我来的这里为何?
原本我已经定了罪,甚至连“窝藏”我这个罪犯的何坊主都已经被他命人连夜押回了上虞城,却独独留下我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更甚与他同车同行。
如此不合常理,是荣靖为人可做得出来的,却不是身为一个帝王可以做得的。
我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思。
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他还是睡得舒适,呼吸浅浅匀匀地传来。
索性便不再多想,只等看后面他要作甚么。
然而,等马车到达了目的地后,车夫知会了我一声,便很是自觉地离开了。
完全忘却自己的主子还留在这里。
我走了出去,看到原先守卫森严的庄园,此刻竟是一个人影也不见。
隔着半卷起的车帘,荣靖的身躯未动半分,像是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享受沉浸在睡梦中的乐趣,不愿再醒过来。
哪怕方才那车夫的声音并不算小。
荣靖有武艺傍身,耳朵向来都比常人要敏感得多,更何况有我这么一个状况之外的人在身边,他怎么才能睡得如此安稳?
还是说,睡梦里有什么很是美好的事情,值得他能可暂时将现实里的一切抛弃?
心中做出了千百种的猜测,却始终不愿意上前去亲自试探。
于是就地坐了下来。
也不在乎现在天气还带着极是厚重的寒气,就坐在那里,也不知想什么,视线落在那辆马车上……亦或是那人身上。
只看得到一双靴子。
也不知等了多久,身上都已覆上了一层寒霜,车里的荣靖才慢条斯理地下来。
“好!你……很好!”简单三四字,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这是他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
我向来愚笨,仔细想了想,除了听出他话中的恼怒外,竟真什么也听不出来。
脑子终有一日也会衰老下去。
然后人就会如一个耄耋老妇,会忘记曾经所有的事情,丢三落四,会越来越笨,只除却惹人生气……
在让人生气的方面,尤其是让荣靖生气,我实在是驾轻就熟。
毕竟,我只是活着,就已经让他很烦恼了,不是吗?
不等我多说些什么,荣靖已率先踏了进去。
许是没有听到我跟去的声音,荣靖骤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面色颇为难看地盯住了我:“与我待在一起,真是委曲你了。”
我怔一怔,好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