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洗的有些发白,看来是很多年前的衣服,只是质地还不错,这么多年也没见不能穿。
也算是,曾经体面过。
这群孩子们都野惯了,平日里不怎么把大人当回事。
不过他也有他的法子。每次孩子们安静不下来,他便扯了嗓子,唱上两句。
孩子们一听那声音,就会缠着他,让他多唱一些。
他唱的曲确实好听。唱的角是青衣,声音清亮,一听就知道曾是让人听之不忘的音色。
若是他兴致来了,还会比几个身段,看起来更是曼妙。
也因为这样,虽然他的名字文气也好听,却总被孩子们叫青衣哥哥。也是,他的年龄虽然不小,去仗着一张脸和这个身段,看起来也就是孩子们的哥哥。
红家小妾也是听到这声音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凡是看到他在院中,便会带着孩子,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笑意。
青衣很快就发现了角落的女子,他却没有扭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无非是点头之交,其他的也轮不到他去在意。
真正有相交的是,他刚刚唱完了一曲,孩子们过足了瘾,一哄而散。
女子走上前来,鼓起勇气说:“你刚刚唱的那个调有些奇怪,先生可是故意改成这样?”
那日他心情很是不好,故而唱的有些敷衍,尾音也有些漫不经心,没想到却被眼前的这个女子听了出来。
他看着那女子道:“你知道?那你知道这曲子原是如何唱的么?”
女子点头道:“知道。”
他亦不知道在和谁赌气,只是道:“那你便唱来听听。”
女子犹豫了片刻,又见青衣的脸上没有笑意,也以为他这是生了气,便张开喉咙,把刚才的曲尾又唱了一回。
女子的声音比青衣的声音更圆润清亮一些,听起来如黄莺出谷,婉转非常。便是一旁玩耍的孩童也不禁被这声音吸引,停下来认真听。
青衣听得入神,最后忍不住惊道:“你也是梨园中人?”
女子羞涩地红了脸:“不是,只是以前喜欢听,所以私下里学过几句。”
这功夫听起来远不是私下学过这般简单。
女子停了片刻道:“不知道小女子是否能向先生学唱戏呢?”
青衣讶异道:“你要向我学?”
女子急切道:“我原就喜欢,却一直没机会学。”又怕青衣不同意般立刻保证道,“我会付银两,不会给先生你添麻烦的!”
青衣原本就是梨园的戏子,无父无母无牵挂,当时突发瘟疫后,原来的班主死了,班子也散了,他远走他乡,被女土匪劫了去,也没什么奔头,反倒就安宁了下来。
如今有人勾起了他唱戏的瘾,他纵然不好为人师,却也有些心动,何况还能赚些钱补贴家用。
青衣心中盘算了一轮,便点头应允:“要我教也行,不过我这人一向严厉,你不要怕苦。”
女子见他同意,便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青衣又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女子道:“小女子姓顾,叠字念,顾念念。”
青衣低头轻声重复了一遍:“念念。念念不忘……你这名字,很好。”
念念笑道:“多谢先生夸奖。那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这两个人一见如故,没多久便熟识起来。每次念念都是借着带儿子出来散步的时间与青衣相见,退去了最初的羞涩,青衣这才发现 ,念念的性子是如此活泼。她极擅思考,听着的曲,一两遍便会唱,若是能听青衣把曲的故事说了个明白,她唱起来更会多了一份韵味。
青衣看着念念的眼神,日渐欣赏。
浮梦看着这梦境,略有些不明白,这学戏的决定看起来也没有避人前,就算青衣看着念念的眼神很是特别,由欣赏成情愫也不是不可,只是念念自始自终看起来都十分坦荡,实在不像是对青衣有私情的样子。
浮梦这般想着,眼前的情景便变了一变。
念念拿来了一把琴,青衣抚上,琴音轻灵,若是配上念念的声音倒是刚好。
念念试着唱了一曲,青衣抚琴配上,两人合作得天衣无缝,孩子们都听了个愣神。
青衣闭眼回味了片刻后道:“你这曲写得很妙。”
念念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真的吗?”
青衣看着念念的笑容,一瞬间失神,随即道:“嗯,你进步很快。”
念念得意地小声道:“我这是有帮手。”
青衣不解:“帮手?”
念念对着身后的树招手道:“姐姐!先生也说,这曲很好听!”
青衣听到念念的提醒方才回头看,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念念身上,从未觉察这院子里还有其他的红家人。
一位身穿水绿长裙的女子从树后走出,她的容貌和念念有几分相像,却没有念念飞扬的神色,更端庄贤淑,低着头,对着青衣微微欠身道:“见过先生。”
青衣眉头微皱,他并不太喜欢在这样的地方,见除了念念之外的人。
或许在他心底,本能把这段时光限给了他们两个人,其他任何人都显得多余。不过纵然他这般想,去也没有恼怒生气,只是微微低头,问了个安。
念念拉着那绿衣女子的手,来到青衣面前道:“先生,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姐姐,顾沅澜。”
青衣打量了她们片刻道:“确实很像。”只是在青衣看来,眼睛尤其不像,一个静如水,一个灿如阳。
念念笑了起来:“大家都这么说!先生,我姐姐可是个才女,写的曲最是精妙,我就不行了,只会唱。”
顾沅澜显然拿这个妹妹也没办法,面带宠溺道:“你这话说得,我这不会唱的,不是也不如你?”
念念吐了吐舌头,对着姐姐做了个鬼脸,这才对青衣道:“先生,我们想把这首曲子当作庆哥的礼物。”
青衣知道念念说的这个人,就是红家的大儿子,红家的家主。
念念的神色里,是准备礼物的满心欢喜。这样的神情是为了真心喜欢的人,用心准备惊喜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神色。
青衣当然懂。
所以当念念开心地问他:“先生,你觉得庆哥会喜欢吗?”
他才会点点头说:“会喜欢的。你们都这么用心了。”
青衣说这话的时候,也看到了顾沅澜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却透着淡淡的嫉妒。
青衣当然能明白那样的神色,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一样的神情。
为什么会和顾沅澜越走越近,或许就是她和自己太像了。
当顾沅澜对他展开怀抱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拒绝。
在顾念念看不见的角落,这两个人的交集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姐姐和自己一样,是因为仰慕青衣的才华,才会靠近,她总是把别人也想的那么简单。
世间的事不会这么简单,也没有人总会和她一样单纯。
当顾念念撞破了自己姐姐和自己老师之间的私情时,她是那般难过,又是那般难以置信。
顾沅澜哭着求她,说着自己的寂寞,说自己是难得碰上的知己,说自己只是想给自己的余生多了一点念想。
顾念念看着泪如雨下的亲姐姐,看着沉默不语的敬重的老师,她选择了默默点头。
顾念念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就错了,错在给予了一个理由,让自己的姐姐和老师见了面,酿成了这不可逆转的错。
而对其他人来说,顾念念如果有错,那便是,太过心软。
她全然没有想到,她只是替姐姐送了一份信,就被青衣伸手抱住,而这一切,又恰好被红家家主撞见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是自己的姐姐和老师一手策划的。
既然已经被她看到,那反而就不能留她了。青衣原本做不来,可是顾沅澜远比他想得狠毒。引来红家家主的人正是顾沅澜。青衣看到了脚步,就猜到了,也就在那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顾念念不知道的是,那封信是空白的,顾沅澜担心她被抓之后供出自己,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顾沅澜机关算尽,却没想到顾念念为了保护亲姐姐,什么都应了下来。
这件闹剧最终在红叶儿的出生时彻底落幕。顾念念原本想用红叶儿的滴血认亲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没想到,红叶儿身份这般特殊。
红家大院筑起了厚厚的墙,彻底隔绝了两边,红家家主被最喜爱的小妾背叛,经此打击变得十分憔悴,红家大小事多数都是主母顾沅澜在照料。
青衣没有离开红左门,他不是红家的人,不受红家的管束,只是在这些事后变得更加沉默。
顾沅澜和青衣最后的一次见面,是顾念念去世之后。
青衣问:“能不能把红叶儿交给我来抚养。”他偷偷地看过几次,那小女孩长得和顾念念很像。他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在红家地位尴尬,无人管他。或许,在他这,至少能安心长大。
顾沅澜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端庄笑意:“你们都爱她。”顾沅澜凑过来,看着青衣小声说,“别忘了,你可是害她变成那样的凶手之一。”顾沅澜说着,就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大声。
青衣却觉得,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