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之上,飘雪犹如柳絮, 被风吹得直扑向人, 装在衣裙之上, 沁出一个湿漉漉的小点。
知知一袭大红披风,厚重且暖和, 将她隆起的小腹护得严严实实。她虽亲临战场,为守城将士鼓舞士气,但并非冒险之人,更不会让肚子的孩子跟着一起涉险。
她的身形一贯是偏纤瘦的, 即便怀着孩子, 背影看上去, 依旧如此。
她的手腕虽纤细孱弱,却仍尽力挥舞着手中的锤棒,每一下, 合着战歌的旋律,一下下敲击在绘制着红纹的鼓面上, 发出咚咚的闷响。
角楼下, 是数万将士前仆后继的守城,往城内看去, 无数的百姓俱帮忙搬运巨石热油, 上下齐心, 气势恢宏。
在这一刻, 整个广牧所有的人, 将士也好, 百姓也好,全都在为守住这座古城而努力。这座先秦时期便享有盛名的古城,在这一日,犹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经历着生死的挑战,但是,没有哪一次,全城百姓上下一心,誓死守住这座古城。
雪渐渐大了,冷厉的寒风刮得角楼之上气温骤降,知知亦略露出疲态,专司战鼓的士兵上前一步,躬身,态度极为恭敬道,“夫人,让卑职替您吧。”
青娘亦担忧地望着她,却没开口劝,她知道,娘子不是从前太守府中那个柔弱软性的六娘子,此时亦非寻常时候,她不能也无法左右知知的想法,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舒服些,伺候好她的起居住行。
知知倒没有逞强,这城还得守四日,她得养足精力,停下手中的鼓槌,微微退了一步。
青娘很快去扶她,那士兵也大开大合地挥舞着鼓槌,气势恢宏,战鼓声传出老远。
和着这战鼓声,城内是百姓齐声唱着的战歌,这一仗虽然艰难,但终究是牢牢死守住了,攻城的军队连城墙的边都未摸着,无数云梯被巨石砸烂,城墙之下,满是士兵哀嚎之声。
蒋鑫望着这幅场面,眉头皱得死死的,咬牙切齿道,“收兵!”
谋士追着他入了帐子,劝道,“将军不必动怒,如今陆铮赶不回来,这广牧迟早要被您攻下的。”
蒋鑫打的主意可不是艰难拿下广牧,他要的是一举攻下广牧,一雪前耻,昨日分明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竟生生折损这么些将士!他气得掀了帐中桌案,“那角楼上之人是谁?!”
谋士躬身道,“城中能登角楼,且能鼓舞士气之人,只能是陆铮的家眷。观其年岁,应当是陆铮之妻。”
蒋鑫冷笑,“区区一介女子,竟敢坏我好事!我命中就同陆铮犯冲!”
谋士未发话,说实话,他其实心中对角楼之上的女子颇有几分敬意,但各为其主,他自然不会替那人说话。
蒋鑫怒极反笑,蓦地起身,喝道,“传令下去,城破之日,谁能将那女子捉来,赏金千两,晋三级!”
且不说蒋鑫这边如何冒火,广牧城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守住了城,但其实广牧将士伤亡也不小,攻城用的最多的火矢和投石车,这两样杀伤力最大。幸而蒋鑫手上并没有火炮,否则这城今日守不守得住,还当真要作它论。
负伤将士大多为烧伤或是砸伤,前者最为折磨人,战事结束后,知知便立即去慰问了负伤的士兵。
军护所的大帐内,为数不多的军中大夫忙得不可开交,但更多的,是主动前来帮忙的妇孺,其中很多是在卫所时学了妇科的女大夫,她们是主动请缨前来的。还有城内的百姓,男子们去帮忙搬运明日用于守城的巨石,女子则主动来了此处,帮忙照顾士兵。
知知入内,她神色从容,声音温柔,话语亲切,丝毫没有太守夫人的架子,所到之处,犹如一盏灯,顷刻间将乱糟糟的帐子衬得明亮温暖了几分。
知知微微站定,帐中随之一静,俱等着这位太守夫人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
血气浓重的帐子里,味道并不好闻,皮肉灼烧的味道、铁锈般的血气,夹杂着汗味尘土,地上满是乱糟糟止血的棉布,还有架着大锅熬煮着的汤药,咕噜噜沸腾着。
大帐中站着的女子,本该同这一片乱象毫无关系,太守夫人这样的身份,重要到在战事爆发的第一刻,便应该被护送着出城,同久未露面的陆府其它家眷一样,但她此刻就站在这里。
站在这乱糟糟,乃至臭烘烘的地方。
她轻抿着唇角,抿出了个笑容,随后肃了神色,忽的躬身,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缓缓开口,“我替夫君,替全城百姓,谢过诸位将士,今日拼死守住广牧。我知晓,诸位英勇奋战,并未为了什么奖赏,而是因为你们身后这座城里,有你们的阿爹阿娘,有你们的妻小,有你们的兄弟姊妹。我同诸位一样,以广牧为家,夫君亦如此,他会回来的,无论多远,都会赶回来。”
提起夫君二字时,她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眼里多了一丝柔和之意,仿佛揉碎的星光,带着丝小女儿的明亮娇俏。
只这么一眼,便让在场的士兵,都不由得想到家中等着他们回去的,或是娇妻,或是幼子幼女,或是阿妹……
知知未停下,声音微微抬高了些,道,“守得住一日,便一日。守得住两日,便两日。只要城不破,我会和大家一起守,绝不临阵退缩。”
她话音刚落,帐里帐外俱蓦地一静,随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应和声。
从大帐中走出,没走几步,便遇见了张猛同另外几位将领。
张猛疾步上前,恭恭敬敬躬身,态度比之前更甚,“夫人。”
他身后那几位将领,流露出尴尬神色,俱跟着恭敬躬身,态度比先前不知好了几十倍,道,“末将先前无状,还请夫人责罚。”
知知哪有功夫同他们计较这些,微微一笑,道,“大敌当前,诸位都是立功之人,谈何责罚。我为女儿,除了做些小事外,并无他法,能守住广牧,还是诸位的功劳。”
几位将领羞愧得抬不起头了,他们因为对方女子身份,做出不敬举止,但主公夫人非但没有责罚,反而大度宽慰他们。更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知知见状,生怕几位大将羞愧过头,便也不再说什么,冲张猛点点头,便走开了。
上了马车,知知立即累得靠在青娘的肩膀上,她今日真的是累坏了,敲击战鼓是体力活,慰问士兵是劳心事,又要时时刻刻摆出从容自信的模样,怎么可能不累?
青娘心疼她,忙替她揉着手臂,见她微微合拢着的手掌泛红,忙小心翼翼展开她的手,一看之下,忍不住心疼地掉了眼泪。
“娘子疼不疼?都怪奴婢不好……”
知知手嫩,打小没干过什么粗活,指腹指肚皆软白,平日里还常用脂膏护手,如今瞧着却有几分凄惨可怜,掌心被摩擦得起了泡,应当是那鼓槌太过粗糙了。
青娘不由得后悔,自己怎的没注意到,应当将那鼓槌,用棉布包上的。
知知昏昏欲睡,恨不得立即睡过去,听到青娘在耳边絮絮叨叨,也觉出几分疼来,微微皱皱眉,提不起力气开口。
她沉沉入睡的那一刻,脑子里委委屈屈闪过一个念头,夫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的好疼啊……
在府中歇了一夜,第二日,知知又打起精神,来到城墙的角楼之上。接下来的每一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上,攻城的蒋鑫也越发气急败坏,久攻不下,而且陆铮并不在广牧,这样情况下,他都搞不定广牧,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
他伸出手,面上狠厉道,“取我的刀来。”
很快便有亲兵将刀奉上,他拿过刀,策马骑至城墙不远处,一挥手,身后士兵皆一静。
城内城外,数万的士兵,几十万的百姓,全都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呼呼的北风,刮得两方的战旗猎猎作响。
蒋鑫勒停了马,大刀直指城墙,扬声喝道,“守城何人,敢否同我一战!”
喊罢,语气极其轻蔑,态度嚣张道,“如不敢同我战,索性便交出广牧。我饶你们一命,否则,待我攻下广牧,别怪我不手下留情!听闻陆逆之妻貌美,虽不知真假,但我麾下倒有人好这一口,不如陆夫人早早投了我,也好过吃苦头……”
眼见蒋鑫越说越过分,竟牵扯到了知知,张猛怒极,抬手取过重弓,勾起弓弦,手指轻抬,弓箭破空般射出,刷地冲向蒋鑫门面。
蒋鑫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箭“蹭”的一声,牢牢钉进土里数寸,不由得让人想象其威力。
蒋鑫神色微变,继续挑衅,言辞愈发轻浮,简直犹如地痞流氓一般,说出口的话愈发的猖狂。
张猛气急,提刀就要下去,道,“我要去斩了这小人!”
身旁将领俱拦他不住,用力拉着他,道,“将军不可!将军莫中了他的激将法!”
知知亦匆忙奔至他身侧,神情严厉,道,“张猛将军!眼下之事,最重要的是守住广牧,其余的,皆不是大事。”
无论蒋鑫如何羞辱激怒,唯一的目的,便是叫张猛下去。无论胜败,张猛作为主将一走,对守城的影响太大了。况且只要张猛一出城门,谁又知道,蒋鑫会不会守信!
就在此时,城墙外的蒋鑫还在大放厥词,言辞轻浮,甚至将陆铮辱骂了个狗血淋头。
西北角忽的一阵灰尘,先是惊天动地的铁蹄声,而后随着那激起的灰尘越来越近,也渐渐露出了样貌。
玄色的战旗,随着马渐近,其上一个大大的“陆”字。
声势浩大的军队,骑兵在前,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有士兵喜极而泣,大声喊。
“主公归……”
“主公归……”
“主公归了!”
知知整个人一松,心忽的跳得极快,但整个人又仿佛安宁了一样,眼泪都快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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