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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谭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语惹了祸,而是开心地玩起了音乐。

    他在河内与冯异匆匆一会,玩了一局六博之戏,冯异好像是心不在焉,很快就败下阵来,然后客气地说等他回程时再来一局。

    实际上冯异已被任命为河内太守,虽然诏命还没有下,但是冯异自己心知肚明。所以在回邯郸的途中绕路河内,先来安排一些事,与桓谭别后便匆匆北上。

    两人分别时,冯异嘱咐桓谭莫在洛阳耽搁太久,桓谭笑道:“我巴不得不去呢!谁愿意在那个破地方多呆!”

    谁都知道,在敌对的两国之间做使者是有相当危险的,绝对称不上一个好差使。

    当年郦食其为刘邦去游说齐王田广,凭三寸不烂之舌使齐王甘心归降,撤除了对汉军的防御。韩信正要攻打齐国,听说齐王答应降汉,便停止了进军。这时谋士蒯通游说韩信说:“你劳师远征,费尽力气,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城,而郦食其凭三寸长的舌头,就取得齐地七十余城,你当了好几年将军,反倒不如一个儒生功劳大。”韩信听了立即进兵,趁着齐王不备,一举攻下齐地。齐王田广认为郦食其骗了自己,把他下了油锅。

    建武汉光禄大夫伏隆,受命出使齐地张步处受降,不料梁王刘永立刻宣布封张步为齐王,张步贪图王爵,马上反水,将伏隆杀害。

    这都是使者的悲惨下场。

    桓谭一度认为,是不是自己因为谶纬之事得罪了皇帝,才被派来做这个使者。

    其实现在两汉正处于休战状态,虽然都在暗中磨刀霍霍,但是确实没有当面对决,全国目前处于一个难得平静的时期,唯一一处战火就是南阳,岑彭和邓奉还在大战,但那只算是建武汉内战,建世汉并没有在明面上插手。

    韩歆充分认识到情势的严峻,每天催着班登要皇帝召见,桓谭却还有些美好的想法,他有时会觉得,两汉分治,或者一汉臣服,天下不再打仗,或许真的能实现。

    班登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每天都来陪两个老头说话。当然,韩歆不用他陪,他只问一句:“何时得陛下召见?”

    每次班登都说再等等,韩歆便砰地关上门,将班登拒之门外。好在小班登是个好脾气,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韩歆甚至说过:“你又不懂学问,我与你没有话说!”

    班登立即答道:“当年高皇帝是亭长,萧相国是文吏,高皇帝没学问,萧相国有学问,难道高皇帝要和萧相国说话,萧相国便不和高皇帝说吗?”

    韩歆被他噎住了,瞪眼看着他,然后什么也没说,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班登面前狠狠地关上。

    但桓谭喜欢这个小放牛娃,不仅因为他说话有趣,而且因他会唱歌。班登会唱各种小调,尤其是放牛小调。根据这些小调,桓谭已谱了几首曲子,都是被韩歆称为恶俗的民间小曲。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每天在传舍里弹琴唱歌,玩得不亦乐乎,桓谭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终于,在他们到洛阳半个月后,皇帝召见了两位使者。

    洛阳长期作为周朝的都城,刘玄也曾在此定都,宫殿比较齐备。

    皇帝在大殿召见使者,这一次正式晋见,形式上都要符合礼制,由礼部官员引导两人入殿拜见。

    桓谭边走边想:“这洛阳果然是古都气象,宫殿都如此弘阔,邯郸比起此地,小得不是一点半点,若是比起长安,那就更加不如了。”

    想到这,他不由得暗自摇头,“这话要是说给陛下听,恐怕又要被训斥了。”

    桓谭从心里对刘秀有些惧怕,不只是臣子对于君主的敬畏,还在于两个人确实性格不太相合。桓谭比较随性,不拘小节,而刘秀比较严谨,喜欢什么事儿都按着规矩来。

    每次桓谭面圣,都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根本不敢多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合适了遭到皇帝的训斥。

    他随在韩歆身边跪拜行礼,献上礼物,又表达了建武帝对建世帝的问侯,固定的程序走完,两人便在一旁跪坐。

    建世帝问道:“两位奉命而来,不知有什么见教。”

    韩歆说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此,是请两汉罢兵休战,互相修好,使黎民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下面一众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大概相当于关门放狗了,对方的狗要开咬了,当然不能让主人直接上场,必得先来一场狗咬狗。

    谷恭当初推辞迎送时十分积极,这一次朝堂辩论也同样积极,他率先跳了出来,说道:“建武帝所提议之两汉分立,陛下早有回信,提出免税、换城、开关三个条件,若建武帝能接受这三个条件,陛下自会考虑息干戈,与民休息。”

    韩歆道:“陛下此番并不是要两汉分治,而是想两汉并为一汉,共复大汉疆土。”

    两汉分治已经被强力反驳回去,刘秀绝对不能答应三个条件,因此对此事再也不提,现在改提一汉了。

    谷恭没等他话落地,立即接道:“建武帝若是能真心归附长安,使得两汉一统,陛下自会欢迎之至。”

    “我主年长,陛下年幼,自当以长为尊。我主言道,若是陛下能尊我主为大汉皇帝,使天下重归一统,他将封陛下为齐王,继承祖宗旧地。”

    “我主先祖齐悼惠王居长,汝主先祖代王为幼,若以长者为尊,自然应我主为皇帝。”

    谷恭转身向着上面跪拜道:“请陛下降旨,封邯郸刘公为长沙王,上使天下一统,大汉复兴,下使其继承祖业,世代为王。”

    皇帝摸了摸下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本朝已有长沙王,不如就封刘文叔为赵王,他兴起于赵地,想必也愿居于邯郸。”

    两个皇帝为了天下一统,都愿封对方为王,当然是谁也不服谁,谷恭和韩歆也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桓谭说话了,“我主先祖文皇帝为太后薄氏所生,乃嫡系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与我主相比?请陛下北面而事邯郸!”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辩论开始向激烈发展。

    郑兴站出来道:“若论嫡庶,只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论长幼,齐王乃是长子,若论功劳,城阳王有诛诸吕之功,我主之先祖早就当立。今皇脉归于大宗,与礼相合,大汉之都在于长安,不在邯郸,汝主当立入长安,朝拜吾皇!”

    桓谭当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讥。郑兴当然不示弱,言语回击,到了后来,简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了。

    刘钰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们有越吵越烈的趋势,除了没骂出脏字之外,与贩夫走卒的吵架也没什么不同。刘钰怀疑他们不是守礼不骂脏字,而是从小没接触过这些,骂人的词汇没有底层百姓丰富。

    他终于听腻了,向旁边一摆头,牛头立即一声断喝:“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尔等皆是衣冠大儒,与街头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殿内乱糟糟的话声全盖了下去,众人立即闭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刘钰说道:“刘文叔昆阳一战破新军四十万,朕敬他是个英雄。当年王郎邯郸称帝,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当有天下,刘文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亦不可得,何况子舆!’话虽无礼,仍不失为霸主之论。有此论者,朕亦当他是个豪杰。今日为何英雄气短,遣腐儒来此作嫡庶长幼之论,岂不令人耻笑?尔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战则战,不战则降,勿复多言!”

    桓谭这大半辈子都在骂别人是腐儒,天道好还,今天终于也尝到了腐的滋味。

    韩歆还要争辩,“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与吾主皆是汉室血脉,天下刘氏一家,一家人为何要相互攻杀!”

    刘钰看着他道:“既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居两处?刘氏之家在长安,汝主可即还家,朕洒扫以待。”

    韩歆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钰在这等着他。你说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按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歆应该闭嘴了,可他还不甘心。刘秀来之前交待了,今年关东缺粮,要尽量拖延开战。韩歆还想挣扎一下,大声申辩道:“吾主无罪,关东百姓无罪,陛下为何讨伐无罪之人!”

    刘钰手扶书案,身子前倾,厉声道:“刘秀无罪,则刘子舆何罪?刘永何罪?奈何杀之?”

    韩歆无言以对。

    刘钰站起,高大的身躯笔直而立,他大声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韩歆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竟不敢抬头仰视,只呆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桓谭只觉心中咚咚乱跳,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里只余下一个声音,“真是英雄啊!”

    辩虽是辩,刘钰还是很讲究的,当天便大排宴席,招待两位使者,以尽地主之谊。

    宴席排在了鱼龙殿,此殿正对着一面湖水,深秋时节,湖水看起来幽深清冷,透着寒气,让人忍不住将身上衣袍紧了又紧。

    等到进了殿,目之所及,到处燃烧着膏烛,火光跳跃,珍馐盈案,立时便让人身上暖了起来。

    殿阁阔大,却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桓谭向身边的韩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势,我还以为无酒可饮,已经准备去吃牢饭了。”

    韩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虽是宴席,亦要守礼,莫要被人看轻了去。”

    桓谭笑道:“我都是腐儒了,当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规矩。”

    此时郑兴迎面走来,向着两人拱手,笑吟吟地道:“两位兄台,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精神健旺!一会儿可得多喝几杯,咱们长安的高度酒,非是你们那种水酒可比,准保让你们喝了还想再喝!”

    此时气氛与方才完全不同,双方在大殿上是各为其主,唇枪舌剑,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识,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谭道:“少赣兄,近日我读,又有一些义理,想与你详剖一二,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私啊!”

    郑兴精习、,在这方面他可是行家权威,桓谭要问他之事,可算是问对人了。

    郑兴笑道:“论经便是论经,可不能动辄俗儒腐儒,我可不爱听!”

    桓谭大笑道:“不爱听你也是腐儒!”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座。

    其实郑兴与桓谭从前虽然常常争辩,其实关系还是不错的,抛开两人各自的立场,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

    比如他们两个都对谶纬之学不屑一顾,郑兴常说“子不语乱力怪神,谶纬之学,即如此类。”

    而桓谭走得更远,他竟然给迷信谶纬的建武皇帝上了一篇,说“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直接说谶纬是奇怪虚诞之事,他还说谶语“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偶尔谶语灵验,不过是跟算命的一样,凑巧碰上了而已。

    刘秀依据登基为帝,以谶纬之学为自己的统治基础,桓谭上这一篇奏书,直接指着谶纬,和皇帝对着干,不只是不识相,简直是不知死活。刘秀见了这奏书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治罪。

    由此可知,桓谭为什么在邯郸朝廷不得志,得不到刘秀重用。

    桓谭和郑兴正聊得热乎,争得热闹,宴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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