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近和邞这各有了心思,话也就少了,再没了刚出城时的欢声笑语,两人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邞这还能沉住气,不回头,数不近却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回头瞄两眼,看看后面有什么异常。不过还好,牟嘉似乎是个正人君子,并没有怎么和邞这的妻子多说话,倒是邞这的小女儿好像和牟嘉很投缘,坐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和牟嘉聊个不停。数不近叹了一口气,双眉紧锁,眼中透露出了深深的担忧。他看了一眼邞这,不过邞这表面上看起来还好,虽然话不多,却没有数不近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
由于牟嘉的到来,两人一会儿都没了话语,只是各怀心思、闷声赶路。但是,他们还没出得两三百步,两人突然眼前一热,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了眼帘。只见路边站着一个消瘦身材,模样俊俏的年轻人。他窄袖,斜幅,肩上一根竹竿还挑了一个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此人左顾右盼,一脸邪笑,老远地就冲数不近和邞这打招呼。数不近和邞这心头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原来这人竟是无良!数不近经常在市井里混,和无良是认得的,邞这更别说了,刚和无良干了一架。两人都对无良极度没有好感,问题是这个赖子在这里干什么?不过已经撞上了,躲也躲不过了。邞这头扭向一边,根本不理无良。但是数不近不敢得罪无良啊,他知道无良的厉害,自己一家子都还在商丘城里,他去越国做完买卖还得回来,季献又不在了,这人他现在可得罪不起。
数不近挤出了一个笑容:“哟,无良兄,你这是去哪里啊,还带上了包裹,要去很远吗?”
“不远,不远,”无良笑容灿烂,他没有直接回答数不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数不近,听说你最近发财了呀,你这又是要去哪里呀?”
数不近一听竟然说“他发了财”,第一直觉立刻否认,这家伙不会是见季献不在了,来向他讨要上次被季献讹走的几块大布吧。虽然那个钱他其实并不想拿,但当时季献在场,是他做主让他拿的。没想到这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数不近这个后悔,如果这时无良来向他逼债,一来他没那么多钱在身上,二来,这可在新交的朋友面前可就太丢人了。数不近前一段时间做了一回“有钱人”,也爱起了面子。
“哎,老兄你可真会拿老弟开玩笑,我还发什么财啊,我要是发财,还用千里迢迢地跑去越国卖帽子啊?”数不近装无辜。
“哎呀,你要去越国?”无良睁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来向他讨账的意思。
“怎么啦?”数不近不知道无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惴惴不安。
“太巧啦!”无良拍手笑道,“我也是要去吴国啊,吴越两国很近。正好,这一路,咱们一起走!”
“……”,数不近和邞这瞬间无语。还有这么赖的人,刚才还说去的不远,这一刻马上就顺道一起去吴国了。吴国跟宋国隔了十几个国家也不止,那何止是远啊,要是赶着牛车去,来回一趟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啊。联想到刚才邞这和无良的不快,无良这明显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不行,不行,不行”,邞这马上怒目而视,“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警告你,你别再来惹我……。”邞这语气凶狠,根本容不得无良近身,虽然他并不怕无良,就无良那个小身板,再来两个他邞这也不怕。想起无良刚才色眯眯地看着他妻子的样子,邞这就一阵犯恶心,这种小人怎么能让他留在身边。
无良也不生气,他不理邞这,而是转向了数不近,笑眯眯地问道:“数不近,你说怎么样?”语气里温和中透着凶狠,神态是微笑间藏着杀机。数不近一呆,完了,这下被将住了。他当然想拒绝这个地痞,这个地痞笑里藏刀,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但是数不近又心虚,觉得拿了无良的钱不应该,也怕无良以后报复,所以,数不近一时给支吾住了。他看了看邞这,又看了看无良,半天说不得一句话来,最后思来想去,只得眼巴巴地又望向了邞这。
邞这一怔,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想了想,如果硬挡住无良,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可是数不近到底还是要回来的。这眼见着无良和数不近互相都认识,无良这种赖子肯定以后不能给数不近什么好果子吃。邞这其实是宋国的一个贵族(注1),讲究。他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豪气顿生,想着数不近对自己这么恭顺,而且,这一路上都在帮忙,自己怎么也不能让数不近吃亏了,反正自己又不怕无良,就他一个人,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呆着,反而比让他躲在暗处使坏更好。想到这里,邞这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正前方,不再看他俩,意思是默许了。
数不近一看邞这默许了,心里感激,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让他直接跟无良对抗,他还真不敢。数不近皮笑肉不笑地望了望无良,无良这种见缝插针的地赖子,虽然干不成什么周正事,察言观色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一看邞这不再反对,心中大喜,知道好事成了一半,他也根本瞧不上的数不近的恭顺,只是拿他当个木偶,笑眯眯地对数不近努努嘴说:“走吧,走吧。”催促数不近赶紧上路。数不近此时象个被斗败的公鸡,又如一个被牵了线的木偶,身不由己地吆喝一声,赶牛上路。
无良脸上挂着无赖式地微笑,紧跟在数不近的后面,贼眼溜溜地到处逡巡。他时而偷眼瞄了瞄邞这,时而回过头望望邞这的妻子。不过,当他看到邞这妻子旁还站了个气宇轩昂地带剑男子后,那脸上无赖式的微笑到底也僵硬了些。看来,牟嘉的出现让他很意外,也让他很有触动。无良的出现让邞这和数不近更没了话说,对邞这来说,无良根本就象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对数不近来说,他不得不开始担心无良会不会讹他的货物来了,虽然他更有理由相信无良其实是来找邞这的麻烦的。
虽然认识邞这的时间并不长,数不近却很认可邞这,觉得人家不仅出手大方,见识广博,为人还有担当。数不近暗下决心,如果无良真的是想对邞这不利的话,无论如何他也要替邞这和无良斡旋一番。
理清了头绪,数不近心里轻松起来,又开始和邞这有说有笑起来。邞这明显是个很成熟的人,胸中装的事多,虽然心里有想法,但是人皆根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也随着数不近说笑起来。
宋国的道路修得很好,不仅是因为周天子把好路一直铺到了商丘,还因为宋国是殷商的遗民,而殷商是一个商业国度,基建工作做得超级棒。
数不近一行人出了郊外,因为路好,话又不多,所以走得很快。走了大约十里地(注2),到了一处庐馆(注3)。由于这里还离商丘比较近,所以这里的旅客也特别的多,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数不近他们的两辆牛车在这里显得比较碍事,施展不开。邞这皱了皱眉,示意数不近稍微歇息一下就走了。数不近会意,招呼大家喝了点水,又吃了一些糗(类似炒面疙瘩的干粮),于是催促大家赶快上路,到下一站再歇息。
在庐馆里,数不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负责照顾来往行人的牲口,提供草料、饮水的老头。数不近眼皮一跳,差点没喊了出来。
“叔父!”数不近凑近一看,差点没给这人跪下了,“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数不近欲言又止,激动得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原来这个老头竟然是季献的亲身父亲!
老头自然也是认得数不近的。他们老俩口就季献一个男娃,数不近从小和季献一块鬼混,老头怎能不认识?季献出事后,可怜老两口为了混口吃的,背井离乡,来到驿站打工(注4)。所以,老头一看到数不近,那就跟看到了亲儿子差不多,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备注
1)为了更好的说明邞这的性格,这里稍稍简介一下宋国的背景。
宋国是商朝遗民建立的一个国家,但他是春秋时候最讲究的一个国家。那里民风淳朴,从上到下都讲究礼仪。传说中的“仁义之师”说的就是宋国国君宋襄公带的队伍。
宋襄公,以现在的话说,就是讲究人,太讲究了。讲究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而宋襄公让的不是梨,他让的是皇位。他认为他哥哥比他更仁义,非要把皇位让给哥哥,但是因为哥哥是庶子(不是皇后生的),他是,所以皇位没让出去,但这可以看出这个人很讲究。他最讲究的时候就是在打仗的时候,跟楚国打仗,楚兵过河过一半的时候,有人告诉宋襄公赶快打(顺带说一下,当时国与国之间正式的战争,国王都是要亲自上阵的)。的确,要是会打仗的,如韩信这号人,那还等什么,趁他立足未稳,打,不仅打,还要牵着鼻子打,创造条件让他渡不了河再往死里打。可宋襄公不,他认为:有仁德之心的君子,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打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年人。古人作战时,并不靠关塞险阻取胜,宋国虽然就要灭亡了,自己也不忍心去攻打没有布好阵的敌人。所以说宋襄公仁义(仁义一定要用东北话来说)
有人认为宋襄公迂腐,特别是伟人也说他是“蠢猪”。其实应该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周朝的建国根本不是“人治”,也不是“法制”,而是“礼治”。后世北宋的开国宰相赵普靠“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是周公用一部《周礼》治天下,也不知道高明多少倍。直到今天,《周礼》的思想还在影响着亚洲主要的国家s。
人类社会走到今天,波澜曲折。我们今天是所谓的“法制社会”,而早期在商朝的时候,我们是“神治”社会,商朝的最高统治者其实是“神”。根据后世摸金校尉的估算,光知道的被用来祭祀的活人就有一万多人。周当时是个小国,在商朝“神治”统治下,深受其害。因为商祭祀的活人中,主要就是他们提供的。所以,到了周当家作主的时候,就重新定了规矩,不再是“神治”,而是“礼治”。礼治没有法律效应,它其实是一种信仰,靠大家自觉遵守。你想想,这是三千年前!中国人的主旋律是个个谦谦君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再反观后世的“人治”和“法制”社会,哪个国家,哪个朝代可以和周朝比?“礼制”的光辉照耀人类社会三千年,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不可逾越的一座丰碑。
既然扯这么多了,顺道再讲讲孔子。孔子是鲁国人,其实也是商朝的遗老遗少。但是孔子非常推崇“礼治”,他对春秋时候的“礼崩乐坏”感到深恶痛绝。后世大骂孔老二,说是儒教毁了中国几千年。其实这根本是冤枉他了。“儒”,古时又称“儒术”,是从“巫”发展而来的。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到了孔子手里,不过是被他发扬光大了,就象老子发扬了“道”术一样。后世把老子尊称为道家始祖,实在是抬举了他。老子就象金庸里写《九阴真经》的黄裳一样,他也是在皇宫里博览群书,得了道统,最后写成文字传了下来。中国浩瀚的历史里,有好多的“术”,有些传了下来,有些没传下来,或者传下来了,只是隐藏在民间的日常生活中,你看不到而已。而孔子的“儒术”又被人曲解、利用了,导致孔子被骂。所以我们看到,后世的以“术”治天下和周朝的以“礼”治天下差别巨大。孔子虽然还想回到周朝初期的“礼仪之邦”,但是以“儒”治天下根本是南辕北辙,他的失败是必然的。
在周朝所有诸侯国里,反而是从商朝社会过来的国家宋国、鲁国是最讲礼仪的,而跟周王室有血亲或近臣关系的那些国家倒是最好斗的。历史就是这么调皮,总是在你出其不意的地方跟你开玩笑。
宋襄公的“讲究”,其实就是讲究礼仪,他是个有信仰的人。这里,历史又和人类开了个玩笑,有信仰的人干不过没底线的人,任何时候都是如此。所以,宋襄公失败了,打了败仗,身死道消。但是宋襄公的失败,不代表了宋国的失败,最讲究的鲁国和宋国人几乎都活到了最后。有得必有失,这也是隐藏在民间的一“术”。
2)那时候一里比今天的一里要小一些,换算成今天大概就是400米露头。后面,我们在单位换算上,可能会和后世统一,加快行文速度。柱子也要吃饭,不能总是为爱发电。
3)先秦的时候,庐馆是国营单位,修建给行人歇息、饮食用的,理论上十里地一个。这个不是从周朝开始的,早在商朝就有了,所以说,周朝继承了大商的好多文明传统。到了春秋那个时候,由于战争频繁,或是统治阶级昏庸、无能,有的国家连路都不好好修(比如说陈国),哪里还管的了什么庐馆。不过,春秋那个时候,中国的商品经济已经起来了,很多国有经济没能触及的地方,私有经济则进行了补充。所以,在重要的商业道路上,相继出现了私人经营的饭店、旅馆。这样,象数不近这样的商人才能赶着牛车,畅行于千里之外。
4)有人会说那时也有打工呀?有的,不仅有,还是大大的有。发达国家如楚国、齐国、晋国等,为了吸引外来劳力,促进本国发展,可谓是条件优渥,不择手段。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是什么奴隶社会,各国人员流动自由,比唐宋元明清都自由,可以直逼21世纪。要不为什么各国公子可以随便在国外打工,要不你怎么养食客三千,要不孔老二怎么周游列国?宋国是商品经济社会,相对其他国家而言,流动性还更强一些。
还要补充一点我个人的见解。氏就是从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也就是后世的姓。陈国流动到齐国叫陈完,赵地来的叫赵奢,鲁国来的叫鲁襄仲。由于各国人员的密集交流,重名现象特别严重,加上氏号就很容易区别开来,也就是后世的姓。后世穿越回去的,叫姬某的,就不要出笑话了。那是女人的姓,而且是放在名字后头的。比如柏芝姬、馨桐子,靓影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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