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进门,看见女儿坐在窗边,大概是受到火种熄灭的影响,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瓷娃娃一般僵硬,虽然只是歪着头对他甜甜的笑了一下,这样清澈如光的笑让他这个数千年沉陷在黑暗里泯灭了所有感情的怪物为之一动,莫名其妙就将嘴边酝酿许久本该毫不犹豫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凤九卿随手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伸手撩起散落在脸颊边的发丝温柔的别到耳后,他苦笑着,心里也泛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云潇按住他微微颤抖的手,直视着对方因情绪起伏而略显苍白的脸,他低眉垂睑,不知是在想什么事情专注的沉默许久,这张一直以来总是嘻嘻哈哈的脸,第一次在她面前呈现出清俊干净的轮廓,像博学多识的智者,又像风轻云淡的隐士,也难怪当年意气风发的昆仑山大峰主也会被他折服,愿意和他结成连理共度余生。
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在凤九卿看来仿佛几个世纪那么长,似乎连那些早就遗忘的点滴过去也一并浮现在眼前。
他是双子名义上的父亲,或许是因为这层看不见的羁绊,他从一出生就比同族更加强大,因而也变得更加冷漠傲慢,他的第一任妻子同为族中佼佼者,但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个弱小的女人,是一个为了延续所谓血脉而存在的工具罢了,他早就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长相,就连她生下凤姬,他也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是蹙眉看着小小的孩子,惊讶着婴儿身上比自己还要至纯至净的火焰之息。
他对这个孩子充满好奇,于是给她取了一个完全不符合灵凤族特征的名字——若寒。
哪怕同族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恐惧,反复给他施压要求将其“处理”掉,但他还是一意孤行的选择了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法,甚至不惜亲自前往其它流岛寻找更加坚固的材料制作“鸟笼”,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一切的初始,是他一手引来了夜王,一手造成了碎裂坠天的灾难。
这数千年来,他无数次和自己的故土擦肩而过,每次都有一模一样的疑惑情不自禁的在心底叩响——为什么只有他活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恍若隔世的看着云潇,忽然心有感触,仿佛多年的困惑迎刃而解。
是因为她,因为幼子的火种依然在自己身体里沉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才会让他在那场灭族之灾里脱身,这是因她而获得的新生,若能终结在她手中,倒也完美。
凤九卿唇边轻扬的弧度犹如弯月,一脸平静地看着她,正欲开口,又被打断。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我不会那么做,所以也请您不要说了。”她缓缓握紧了拳,轻抿的唇边隐隐带了几分哀伤,“我已经失去了娘,那时候她就我面前,可我还是没办法保护好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奸人所害无能为力,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所以……所以请您不要开口。”
她的语调慢慢放低,带着几不可闻的啜泣,翻掌,一团小小的火焰在手心闪烁。
“这是我的火焰,虽然被黑龙之血污染过,但不会对你们有影响,甚至能帮你们提升修为,我知道您早就厌烦了永生,但澈皇送出去的东西我无权收回,所以……我把自己的也送给您,希望您以后,是为了我而好好活着。”
凤九卿的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他在察觉到已经失去夜王信任之后就暗自做了决定,一定不能成为刺向双子的那柄利剑,他原准备在找出这伙蛟龙的藏身之处,为他们铲除这意外的入侵者之后就结束自己漫长的生命,然而万万没想到,他在心底反复斟酌过无数遍的说辞,竟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就被云潇毫不犹豫的逼了回去。
要如何才能让她动手?虽然双子的火种是自然孕育,可毕竟自己还算她名义上的父亲,要让为人子女的云潇亲自动手弑父,又是何等的残忍?
他接过那团小小的火苗,冰冷的瞳孔映出暖色,心也被触动。
半晌,凤九卿的神色一黯,想起统领万兽对自己那种压制力,满眼都是不可预料的危险在不停晃动,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还是如刀剑一般凌厉的望向云潇,不等他说话,萧千夜推门而入,凤九卿微微一怔,不快的转过脸,云潇倒是开心的朝他招了招手,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不能自由活动,本能想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直勾勾的往前栽倒。
凤九卿黑着脸扶住她重新坐下,云潇搭在他肩膀上咯咯的笑着,然后才悄悄抬眼望向萧千夜,两人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都是微微不动声色的一点头。
“潇儿,我必须实话告诉你,夜王留着我就是为了杀你们,我抵抗不了他的命令。”凤九卿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一瞬间的神色互换,他的眼中蓦的闪过一道寒光,素来冷静的脸也带着焦灼,“现在雪原上不仅有夜王,还有黑龙和破军!甚至蜃龙和药龙都来了很多,如果再加上一个失控的我,后果不堪设想,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剩下的……只能不拖累你。”
“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云潇点着头,但那样笑呵呵的模样是根本对他这番严肃认真的话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这下反倒是凤九卿面带困惑的捧住她的双颊,逼着她目光对视,皱眉重复,“你知道个屁!你就是和你娘一模一样的性子,我不能由着你胡来!”
“哎呀!疼呀!”云潇龇了一下牙,好像真的被他捏痛了脸,还气鼓鼓的嘟起了嘴。
凤九卿下意识的松了手,都说云潇的性子像他,然而他却觉得这幅龇牙咧嘴的模样,和秋水一模一样。
他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她的脸,他活了几千年,走过无数流岛,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秋水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特别的,但却是最吸引他的女人。
她半蹲在雪原上,好奇的看着一片白雪里几朵水红色的小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戳花瓣,然后结起温暖的剑阵,为花儿遮挡风雪。
他只是恰好路过,看见这可笑的一幕,轻蔑的嘲笑着这个女人的愚蠢,不知是动了什么莫名的心思,他悄然而至,穿过剑阵,看似温柔的轻抚花瓣,实则指甲微微用力,掐断了花枝。
云秋水抬眼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和所有见过他的女人一样,眼中透露出无法自拔的迷离光,就在他乐呵呵的以为这又是一个被虚假容貌迷惑的蠢货之时,嫣红色的长剑撩起锋芒,一剑就将他打退逼出剑阵。
那样风华绝代的剑术,像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尘封数千年阴暗的心。
现在他面前的云潇,也如那束明光,让他一秒也不想挪开眼睛。
萧千夜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剑灵上,看似不经意的和凤九卿擦肩而过,实则手里已经悄然变换了剑招,云潇慢悠悠的坐回去,拖着下巴呵呵说道:“这里是仙蟒族的隐居地,位于大雪原的裂缝里,现在那伙药龙已经被除去了,这里也算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了吧?虽然条件差了点,但至少很安静,您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去办吧。”
凤九卿疑惑不解,云潇笑着扯了扯父亲的袖子让他坐下来,还指了指床上放着的一个旧垫子示意萧千夜拿过来放在他背后,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开心的拍了一下手,凑到他面前认真的道,“放心,不会有事的,您就好好坐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
话音未落,凤九卿眼角的余光突兀的闪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冰蓝色,伴随着梵文一般奇异的金色纹路,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锁链正在将他周围的空气凝固成冰,他下意识的想站起来,然而这束光清冷淡薄,明明是如流水一样正在缠绕全身,却仿佛真的有一柄利剑直接贯穿了心口,他就那样愕然的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视线也瞬间带了几分朦胧。
“封十……”他低呼一声,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剑术的时候立刻想要挣脱出来,然而萧千夜手下力道再下三分,封十如影随形,甚至带着来自上天界的独特力量将他死死的困在其中,云潇嘴角含笑,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只是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在封十的剑气即将全部结成的时候,认真的颔首低语,“您放心,我不会让夜王如愿的。”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空洞虚渺,却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击在他心头,他想伸手抓住近在眼前的女儿,手臂却在封十的作用下开始扩散出幽幽的冷气,直到那种霸道的冰封不留余地的将他整个人缠住,刹那间,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隔着寒冰和梵文,他模糊的看见女儿的面容轻轻摇曳着,带着某种让他无法描述的不安,却无法再发出任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