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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姥爷的病

    土炕是真的很暖和。

    虽然自家的被褥都是老棉被, 比不上贺邵承那栋别墅里轻薄的蚕丝被,但陆云泽那颗仓皇不定的心却是终于放松了。他彻底将那些事情放在了脑后,此刻只是体会着炕火的温暖, 然后好好的睡上一觉。

    他之前吃了退烧药, 也正是要睡觉的时候。

    曾国强在厨房里烧了水, 担心炕里的煤球烧完了, 还给外孙倒了个汤婆子塞进怀里。陆云泽抱着热水袋,吸吸鼻子, 小声和姥爷说了一声“谢谢”。

    老头伸手摸了摸外孙的面孔, 咧嘴笑了:“哎,又和姥爷在这边瞎客气了, 你睡啊,姥爷先上街买点东西去。”

    缩在被窝里的人又点了点头。

    他很累, 真的很累, 此刻睡着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屋外的天色逐渐明亮, 虽然是冬天, 但阳光依旧普照大地,将一片片无人打理的, 只剩空杆子的水稻田照亮。曾国强去了一趟街上,给自家外孙买了刀肉, 又弄了点小菜,末了还带了一瓶年轻人都喜欢的“非常可乐”。

    路上有人三轮车坏了, 看到曾老头赶紧喊了一声, 让他过来帮忙看看。但曾国强却是摆摆手:“我外孙回来了!今个不修东西!”

    然后, 他就骑着自行车回了家,进厨房将红烧肉给炖上。

    陆云泽睡到了中午才醒。

    他一睁开眼时还又愣了一会儿,生出了如昨天早晨那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 等看清了他们家老房子的墙顶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回家了。炕里面的煤球已经烧得差不多,所以他睡的床垫并没有刚躺上来那么暖和,但被他抱在怀里的汤婆子还热乎着。

    汤婆子就是农村这儿用的热水袋,一个扁圆形的铜壶,外头则是毛茸茸的一个袋子。里面灌了开水,暖意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感觉比橡胶热水袋要保暖许多,就是一不留神容易烫着自己。

    陆云泽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虽然身体还有些难受,那个地方也异样的很,但至少他已经有了些力气。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贺邵承的毛衣,袖口那儿都是卷起来的。他昨天在宿舍里换了衣服来着,不过好像只把那过分宽长的裤子换掉了,倒是忘记了身上这件衣服。

    指尖有些发烫,鼻根则控制不住地酸了起来。他紧闭上了眼眸,赶忙不去想那个人了,掀开被子下了床,回自己的屋里换了一件自己的毛衣,然后再把棉袄外套套好。至于那一件,他也没舍得扔,就只是叠好收在了衣柜里,以后说不定……还能还给对方。

    虽然……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再见到贺邵承。

    陆云泽吸了吸鼻子,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那个人,跑去厨房帮自家姥爷的忙了。

    本来距离过年也没有多少天,曾国强早就不打算在街上摆摊了。现在刚好外孙回来,他情愿在家里给外孙弄点好吃的东西。这会儿已经是中午,一锅肉炖得又香又浓,因为用的是农村这里铺子手工酿出来的酱油,肉也是农村这儿自家用剩饭剩菜和猪草喂出来的黑猪,这顿红烧肉的味道可是连城里头的大饭店都烧不出来的!他也知道么儿喜欢吃锅巴,这会儿米饭也已经烧好了,正放在锅里继续烘那又脆又黄的灶火锅巴呢。

    “么儿,起来啦?”在厨房里待着,曾老头也不冷,额头上甚至冒了点汗出来,“你说你,这白天的火车不也多得是么,怎么昨天大晚上的回来?”

    他是很心疼自家外孙的,“你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被吹成冰棍咯!”

    陆云泽笑了笑,也没和姥爷说自己昨晚发烧,又在药店吃药的事情,“宿舍里其他人都走了,忽然特别想姥爷,就连夜跑去火车站买票回来了。”

    “哎,哎,好,知道你记挂姥爷。”老头子笑了,“来,饿了吧,咱们先坐下来吃个饭。”

    他是个很寻常的老人家,见到了自己疼爱的外孙,当然要把学业,生活上的事情都问一遍。几个菜端上桌,两个人一人一碗米饭,因为今个烧了肉,曾国强还给自己弄了碗烧酒在那里喝。陆云泽已经低头咬了一口红烧肉,肉里面的油脂都烧进了汤汁里,剩下来的精肉一咬就下来,根本不会卡牙缝。

    虽然跟着贺邵承吃了那么多的饭店,但他发觉自己最喜欢的却还是这么一口自家姥爷烧的红烧肉。

    “么儿,你不是说,你找了个实习工作的么?”曾国强喝了一口烧酒,辣辣地滚到了胃里,胃里明显地泛起了一点烧灼。老头子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不舒服,瞅着自己最爱的白酒顿了顿。他又舔了一下嘴唇,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中用了,连喝口辣酒都觉得难受。他放下了酒碗,决定先吃口小菜,就去加了一筷子只有肥肉的红烧肉过来。

    “工作怎么样?工资都拿到了吧?”

    陆云泽咀嚼的动作都顿了顿,接着才对着姥爷露出了一点笑,“拿到了,二十元一天,拿了十三天呢。”

    “哎呦,这么好,这个工资比别人上班一个月都多啦。”曾国强高兴地笑了,觉得自家外孙果然是读了重点大学的好学生,出来随便找个实习的工作都厉害,“那你好好谢谢人家老板,老板愿意重用你,你也要回报对方……哎,我记得么儿你在信里说这老板就是给你们学校捐钱的那一个?”

    陆云泽抿着唇:“是……是他。”

    说好了不去想对方的……可现在,他心里却全是贺邵承的样子。

    “那可真了不得,大人物咯。”曾国强感慨了一声,“那笔奖学金可真多!姥爷还替你藏着呢,到时候么儿你要娶媳妇了,咱们再拿出来……”

    他吃了点肉,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不过这会儿那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厉害了,甚至泛起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疼。老头子紧皱起了眉头,也不要喝那辣酒了,就去把一整碗倒回了酒缸里,径自去打了点热水慢慢地喝。

    不过这顿饭他还是吃得挺高兴,有肉有菜有米饭。曾国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舍不得这样吃呢!

    “姥爷,不舒服吗?”陆云泽察觉了他的表情,微微抿起了唇,“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之前就让姥爷你去的……”

    曾国强年纪也大了,去检查一趟,没发现毛病最好,有毛病也是也是早发现早好,不要往后拖出了麻烦事儿。他拿了那么一笔奖学金,去趟医院还是支撑得住的。

    但农村这里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去医院了,曾国强也不例外。

    他摆摆手,又摇了摇头:“去什么医院嘛,姥爷又没医保,去趟县城里的医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没事没事,姥爷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不都挺健康的么?出不了大事!”

    陆云泽又顿了顿,“老不舒服的话,还是去看看……”

    “嗯嗯,晓得,这不还挺好的么?刚就喝辣酒难受了,不喝了不喝了。”曾国强笑呵呵的,又喝了一口热水下去。

    一顿饭吃得肚子饱饱的,他舒舒服服地把碗洗了,又去外孙的房间帮他把床单被褥都铺铺。虽然家里头就这么一亩三分地,但到过年前要做的事情也不少,总得把角角落落都清理清理。他们家后院里还种了点菜,陆云泽吃过了饭就蹲在田埂里拔白菜和萝卜,因为他家姥爷还要腌一点辣酱菜出来。每到这个时候,他们村要腌菜的人家多得不得了,这就来催老头子炒那拿手的辣酱了。

    隔壁李婶子家拎了点自家的猪肉过来,看见陆云泽还特别和蔼地喊了一声“小泽”。

    “你回来啦?哎呦真好,感觉好久没见着你呢,是不是又长高了……”李婶子是个很慈祥的人,年轻时也长得漂亮,不过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还是让她的面孔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她家两个宝贝姑娘,原先也都出落得水灵,不过大姑娘早几年在农村结了婚,遇人不淑,后来毅然离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这个当妈的虽然不会嫌弃女儿和外孙女,但也每天愁得厉害,如今那面孔上便又多了几分苦相。

    “婶子。”陆云泽喊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那猪肉,“今年又白拿婶子家的了……”

    “没事,我还要白拿你姥爷做的辣酱呢!”李婶子笑了,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顺便朝院子里喊了一声,“老曾啊!你啥时候炒辣酱?我家小外孙女还等着吃呢!”

    “好嘞好嘞,今个不是么儿回来么!”曾国强已经在厨房里备了一点辣椒面,不过还得去街上买些干辣椒,“你等会儿啊,我这儿还缺点东西,今天买好了明天就开炒,让村里人明天再来拿!”

    “行!”

    距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老头子要做的事情不少,除了准备自家年货以外,还得给村里人炒辣椒。这么多年曾家村都吃的是他炒的辣酱,曾国强也乐意给别人点,左右辣椒这玩意儿是不值钱的。

    因此,下午的时候,陆云泽就跟着姥爷上街去买辣椒了。

    要做的事情多,虽然跟着忙碌身体还有些累,晚上一个人洗澡的时候还发现那个羞耻的地方炎症还没好,肿胀反反复复的,不过到底是不会像刚开始那样神志恍惚了。陆云泽也不知道自己开学之后该怎么办,总之此刻的他还无需考虑那么多,可以躲在平县这儿,仿佛那一切都真的从未发生过。

    过年前的这几天过得飞快,似乎刚把炒好的辣椒给出去,就已经到了大大这一天。

    别人家大大都是一家人团聚,但他们家就比较冷清,只有曾国强和陆云泽两个人。两个人的大饭再怎么弄都丰盛不起来,只是说有两道肉菜,又倒了碗酒罢了。虽然和外孙之间也能聊天,但曾国强还是提议去村委会看看那台黑白电视,瞅瞅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他知道自己年纪大,是个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老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让外孙觉得没劲了。

    陆云泽其实根本不会嫌弃自家姥爷,但见姥爷也一副颇想看热闹的样子,便跟着去了。

    村委那儿看电视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因为几个富起来的人家都买了小电视,不用来这里借看这一台老得不得了的黑白机了。不过一群人坐在一起依旧挺热闹,倒点瓜子和花生,听着小品那是笑声连天。

    曾国强这么多年在村子里,虽然不富裕,但也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头。知道他们家没什么亲戚,便有人邀请他们年初五去吃顿饭,反正就只是加两张凳子的事情,刚好跟着热闹热闹。曾国强推辞了一下,但都是一个村的人,哪需要推辞那么多。他最终还是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表示初五那天自己肯定去。

    春节联欢晚会要放到一两点,可毕竟不是在自家看电视,看完了还得走着田埂路回去呢,曾国强就没熬到十二点,只瞧了一个多小时,就陪着外孙回了自家的土房子。

    屋外的天色很黑,随着这几年发展工业,天上的星星也越发稀少,只能勉强看到几颗亮着的。这会儿还好,只有偶尔几家耐不住的放了鞭炮,等到十二点家家户户出来放的时候,屋外的空气就要糟糕了。曾国强自己没舍得买那大烟花,只弄了一条长的小红炮仗,等到明早起床在家门口放一个,好图个吉利。他收拾了一下屋子,又去烧了煤球给两张土炕烧上,接着才去厨房打了盆热水,简单地擦了擦自己的身体。

    “么儿,早点睡,今晚就不守夜啦!”刚才去放煤球的时候,曾老头已经偷偷摸摸地给外孙塞了压岁钱在枕头底下,“明个咱爷孙俩去县城溜达溜达。”

    陆云泽笑了,酒窝挂在脸颊上,又秀气又乖巧:“嗯,姥爷你也早点休息。”

    “晓得晓得。”曾国强笑眯眯点头,回卧室之前还摸了一把外孙的脑袋。

    他年纪大,白天也忙活了好多事情,现在就真的要睡觉了。陆云泽却是还不怎么困,回了卧室坐在炕上,靠着墙壁一个人发怔。他无数次让自己不要去想对方,不要在心里默念那三个字——可是实际上,有的事情,越是不去想,就越是梗在那里。

    就仿佛喉中刺,脚底钉,时时刻刻都在那里。

    贺邵承……

    陆云泽抿起了唇,鼻根又有些发酸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这支手机,明明之前说好了是要在过年期间联系的,但现在的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人了,或许永远不见才是最好的。如果他有骨气一点,他应该把这只手机扔了,以彻底斩断彼此之间的联系;可是他不能。

    等回了学校,他还要靠这只手机和姥爷联系。他们家姥爷年纪大了,总不能什么事情都写信,万一有点突发情况,那可怎么办呢?

    他吸了吸鼻子,房里虽然没有空调,但也烧着炕,此时并不冷,所以并没有一股凉气顺着鼻腔进他的胸膛里。他刚才擦澡的时候又摸了一下,那个地方还不太好。也都是贺邵承,那么急……

    尽管自己醉了,但陆云泽后来还是想起了一切的。

    他甚至记得肌肤相贴时的那股炙热。

    他这么多年,虽然也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但实际上连个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根本没和任何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只是稍微想想,他的嘴唇就死死的咬紧了,不知道此刻的心跳到底是因为羞耻还是愤恨。手机的通讯簿里,到现在都只有那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他甚至都要把那一串号码背下来了……

    陆云泽垂眸看着屏幕,纤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了一小片阴影。

    再过半个多小时……就要十二点了。

    他明早还得起床给姥爷拜年,还是早点睡吧。

    心里默默地想着,他接着就想把手机放到床头去了,然而就在此时,屏幕却是猛的一亮,手机里内置的铃声也响了起来。这首曲子还是他自己选的,没用默认的叮当声,用的是一首比较欢快的轻音乐。安静许久的屋子里忽然有了这样的声音,陆云泽的心跳都跟着错了一拍,眼眸也睁大了。

    他微微张着唇,看到了来电显示,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是……贺邵承……

    大脑一片混乱,但似乎又是一片空白,只剩下对方名字中的那三个字。

    他已经五天没有和这个人联系过了,在那条“对不起”的短信之后,他们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再也没互相说过一句话。陆云泽仓皇地看着手机,生怕被隔壁的姥爷听到了。他得做点什么,不能让铃声继续响下去了,手机的声音也太吵了……

    还是……还是挂了吧。

    他和贺邵承……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虽然发生了那种事,他觉得自己受尽了欺负,但,但他也确实从贺邵承手里占到了便宜,拿了钱,拿了手机,又跟着吃了那么多饭。他知道自己也不好,脊梁骨没挺直,所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是最好的。

    陆云泽急促地呼吸着,双手在键盘上终于按了下去。左边的按钮接电话,右边的则是挂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手都开始不协调了——

    铃声终于停止,因为他……接通了。

    呼吸都停滞在了此刻。

    贺邵承站在阳台上,当“嘟嘟”的声音停止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室内没有开空调,整个别墅和屋外基本是一个温度。他也没有穿着外套,就只是一件春秋季的长袖衬衫和西裤,单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吓坏了陆云泽,将彼此之间的关系推入了悬崖。他不应该再去打扰对方,或许对于陆云泽来说,自己的出现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

    但在这个阖家团圆,人人幸福美满,连乞丐都被社区工作人员邀请去一同共用大饭的日子里,他却到底没有忍住。

    已经体会过有另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的温暖,贺邵承已经无法回到那样冰冷,漆黑的人生中去了。

    整个别墅里满是冷清,就算所有的灯都开了,也仿佛根本没有人住在这里。他微微皱眉,这才意识到似乎是接通了电话,而不是被挂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低哑地“喂”了一声。

    “云泽……是你吗?”

    陆云泽没吭声,但是他急促的呼吸声却传了过去,让贺邵承立刻就确认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他。

    男人凝视着窗外,心脏跳动的节奏都快了几分。他在心里想过许多要和陆云泽说的话,很多很多,但现在却全都抿在了口中。

    都没有意义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他低声询问着,那一天早上陆云泽的难受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让他后悔了许久自己的莽撞。他也是第一次,也没有做好准备,一切真的太……鲁莽了。

    陆云泽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耳朵不争气地红了,他还是不说话,就微微颤抖着手,把电话拿在自己的耳边。他应该挂掉的,他应该挂掉的,可是手此刻却根本按不下去,就那样僵硬地捏着。

    他的身体……糟糕透了。

    那天晚上在火车上发烧的时候,他难受地想哭,可是又不能在公共场合,当着一群陌生人面前流泪。头晕脑胀,走路还腿酸,那个被欺负的地方也一直疼着。他连医生都不敢看,就只能自己撑着去买点药,回来之后更不敢和姥爷说这件事……

    就算到现在,那个地方还有些发炎。

    他一点都不好。

    贺邵承顿了顿嗓音,知道陆云泽此刻恐怕不会想理自己。不过对他来说,这通电话能够打通已经很好了,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他都做好了要被挂断的准备:“我……很抱歉。”

    陆云泽的眼眸染上了雾气。

    总是道歉……

    这个人……就只会道歉。

    “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新的一年了。提前和你说一声……新年快乐。”男人低沉地说着,“云泽,祝你新年快乐。”

    “……嗯。”陆云泽终于颤抖着应了一声。

    但这也是他能应的唯一一个字了。

    电话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能够听到对面的一声呼吸,想必贺邵承也是和他一样,正把手机贴在耳畔听着的。眼眶里逐渐湿润,他忍着没哭,但那些泪水却一直蓄在那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对于陆云泽来说,他是真的希望那一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就只是在贺邵承的家里借宿了一晚。如果这样的话,他和对方此刻说不定还能笑着聊天,一起等到零点的那一刻,互相道一声新年快乐。

    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口。

    呼吸逐渐急促,就算他很努力地不想发出声音,贺邵承也听出来,陆云泽是哭了。

    陆云泽在电话的另一头……哭了。

    男人的心情跟着沉了下去,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孔,也听不到他哽咽的哭声,但他就是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跟着绞紧了,比过去被刀砍破了头时还要疼。

    他又把人弄哭了。

    或许,就不该打这一通电话的。

    男人垂下了眸,薄唇抿起,微微吸了一口气,沙哑地哄着:“别哭。”

    陆云泽的眼泪滚下了脸颊。

    他听着贺邵承哄自己,此刻想的却是凭什么不能哭。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委屈,现在就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一会儿都不行了吗?而且欺负他的人就是贺邵承,贺邵承有什么资格让他别哭呢?

    “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的。”贺邵承顿了顿,嗓音嘶哑极了,“别哭,你早点休息……那,晚安。”

    尽管他很想再听一听陆云泽的声音,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又把人惹哭了的时候,男人便无意再继续打扰下去了。在叮嘱完毕后,他就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退回到主页。

    这栋别墅又一次回归了死寂,再无一点声音。

    陆云泽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嘴唇都抿紧了。

    眼泪滚下来,濡湿了他的嘴唇。他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味道……一股咸涩。手机屏幕最终也暗了下去,他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擦眼泪。或许是刚才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刚做完这件事,屋外就传来了一声烟花上天的声音。

    随着“嘭”的一声,一朵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将这漆黑的夜晚都彻底照亮了。这一声仿佛是个引子,接下来整个中华大地上都跟着响起了烟花的声音。除了这种烟火,也有人放炮仗,放鞭炮,屋外顿时吵吵闹闹,一会儿就要闪一下。陆云泽揉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又扁着嘴吸了一下鼻子。

    过年了。

    他……明早还要给姥爷拜年呢。

    这一通电话并没有让他彻夜难眠,相反,他躺在温暖的炕上,睡得很沉,一整夜连梦都没有做。第二天早上他还睡过了头,原本说好了要他去给姥爷拜年,结果还是姥爷进屋喊的他。陆云泽迷迷糊糊地起床,又从枕头底下摸了红包出来,里面赫然是一张新的百元大钞,是曾国强特地去银行里换的。

    “快点啊,稍微吃点早饭,咱们一块儿去县城溜溜。我听说今天县城也有人摆摊呢,过去给你买两件新衣服,过了年体体面面地穿去学校——”

    “姥爷,你也买两件啊。”

    “害,姥爷都这把年纪了,还穿新衣服呢。”曾国强摆摆手,“走,就给你买。”

    年初一就这样去了县城一趟,年初二在家里歇歇,初三再去附近溜达溜达。中午路过谁家门口,村里人也都客气,就把曾国强喊进去吃饭,反正就是加双筷子和碗的事情。不过这种时候不算正经宾客,曾姥爷都没去喝主人家给的酒,就只是稍微吃了点菜。他毕竟也是也老人家了,哪好和那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喝酒呢?

    但年初五这顿,就不一样了。

    邀请他去的人家本身主人年纪也大,是个快要七十的老头,所以两个老头弄点酒喝喝还成,曾国强也乐意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多说说话。他这辈子都混得一般,老婆死的早,女儿离家出走之后就杳无音讯,就这么一个外孙是养好了的,现在也能在别人公司里实习赚钱了。曾国强心里还挺骄傲,虽然那两百六十块钱也算不上什么大钱,还没陆云泽拿的那笔奖学金多呢,但他就是骄傲,一边吃饭一边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

    陆云泽坐在一旁,没喝酒,就只是稍微吃点菜。

    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基本都已经工作了,这个年头读不上书,初中毕业就工作的那是大有人在。进入社会早,后续一系列事情也都早,有个和他一样大的已经带着自己儿子过来了。

    不过虽然是同样的年龄,但彼此的面孔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的长相虽然是父母决定,但一旦踏入社会,生活的痕迹就会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脸上,就算他此时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小泽读书好,是咱们村的骄傲。”主人家年纪大了,看着这种好学生都觉得喜欢,笑呵呵地抬起酒碗和曾姥爷敬了一下,“老曾,你培养得好!”

    曾国强的脸颊上已经飘着两朵红云了,虽然白酒喝下去辣辣的,但今天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呢!他这辈子喝的都是农村土酒,这会儿有机会喝两口好的,那还是真的舍不得不喝。而且这一桌菜也好,尤其那条鱼,烧得可真不错!

    他情不自禁地又抿了一口下去。

    醇香的白酒流淌进胃里,那股烧灼感又起来了。老头其实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最近都这样。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变了。

    “姥爷?”坐在他身边的陆云泽眨了眨眼,放下筷子看向对方,“怎么了?”

    “怎么这胃里……疼起来了。”曾国强喘了几下,“呦……不怎么舒服……么儿,我缓缓,我缓缓。”

    陆云泽张了张唇,心口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他家姥爷已经说胃难受好一段时间了,但一直没去医院做检查。他年前劝,姥爷说医院也都过年休息了,没有医生在那里,因此最终也没去成。然而此时看着对方坐在这里,佝偻着背,缩着揉自己的肚子,他一下子就跟着难受了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那会儿姥爷绝对没这么瘦,他姥爷还挺精神的。

    现在……却成这样了。

    “不行,姥爷,我们去医院看看。”陆云泽不打算再妥协了,对着主人家道了一声歉,“爷爷,对不起,我想带着我姥爷去医院看看,他最近老不舒服,这顿饭就不吃了。”

    “哎,不用……这有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曾国强还在摆手。

    “啊,那还是要去的,还是要去的,身体最重要啊!”主人家在边上赶忙劝着,“老曾,你去看看吧,年纪大了,咱们要惜命不是?”

    有旁人劝着,曾国强就算心里还不大想去,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他真是觉得小题大做,而且去医院能有好事吗?多少人生了病在医院,花光了钱还是死了,两腿一蹬,也没多活,还连累了家里。他自从上了年纪,心里也有个计较——他呀,如果生了病,他情愿不治!

    反正活也活够了,可不能连累他家外孙。他家外孙还要攒钱成家的!

    然而陆云泽已经喊来了专门做接送生意的电三轮师傅。

    曾国强不情不愿地上去了,坐在车上还有些生闷气呢,一顿饭吃得正好,外孙非联合着别人让他去医院。这饭桌半途走人,也太不礼貌了,下回他怎么见人家呢?不过……哎,还真有点难受。

    陆云泽帮着姥爷把大棉袄的脖子那块儿理好,又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给姥爷仔细地围好了。他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反而倔,此刻看着姥爷明显是不乐意的表情,他也十分耐心:“姥爷……我们就去检查一下,不妨事的。”

    “行吧,都跟着你出来了。”曾国强刚围上外孙的围巾,只能点头答应。

    电三轮一直送到了医院门口。

    这才年初五,医院门诊部刚刚开,换做前几天那是只有急诊上班。因为姥爷是胃难受,陆云泽就去帮他挂了消化科,还花钱买了一个新的病历本。

    这会儿医院人不多,他们上去只稍微排队了一会儿,接着就进了诊室。曾国强基本没怎么来过县城医院,平时小毛小病都是乡下看的,这会儿看到了正儿八经的医生,心里还有些怂呢。

    “什么情况?”医生拿过挂号单看了一眼,接着就戳到了边上的小钉子上。

    “胃……最近有点烧,有点疼。”曾国强咂了咂嘴,这会儿老实了,坐在板凳上像个准备挨训的学生,“喝了辣酒就难受。”

    “什么位置啊?”对于这种自述的“胃部”,医生一般都还要多问一问,因为好多病人根本不清楚胃在哪里。

    曾国强把衣服拉起来,指了指自己左肋下面。

    “现在还有点难受。”

    医生上下扫了他一眼,“这样,先去做个检查,没有检查结果也不好说。胃烧可能是胃酸反流,但老爷子你还有点疼。”他又看向边上的陆云泽,“你是他孙子吧?来,等会儿拿着这个单子过去缴费。”

    陆云泽赶忙点头。

    还好他随身带了皮夹,里面还塞着点现金。

    他看不懂医生开的检查,总之带着姥爷过去做就是了。如今的检查技术也没那么高端,又是初步的筛查,其实就只是一个钡餐造影。曾国强拿着那小杯子,看着里面白白的东西,一开始还觉得像奶油,但吃起来味道可真是糟糕。老头子皱着眉艰难地吞咽那些东西,觉得自己嘴巴里都要没味了。

    他等了一会儿,进去拍了个片子。

    陆云泽拿到了片子,但他看不懂这个东西,只能带着姥爷又回了之前的诊室,交给今天值班的医生。

    “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他有些担心。

    医生拿着片子对着光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曾国强。虽然此刻还不能确定,但他行医多年也是有几分经验的,此刻便感觉情况不是很好。

    “不好说。”他没吓老人家,只是沉吟了一声,“是本地人吧?这样,小伙子,你带着你爷爷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我们还要做几个其他的检查。”

    “不一定是大毛病,就图个稳妥啊。”

    陆云泽愣了愣。

    医生没说什么,只说还要继续做检查,他的心情却已经开始发沉了。什么样的毛病需要住院呢?是不是……是不是他姥爷……

    他不敢往下想,此刻只能用医生最后那一句话安慰自己。

    只是图个稳妥。

    但曾国强心里却是不乐意的了。

    怪不得村里好多人说县城医院黑心呢,这检查也做了,还说要继续检查,就图个稳妥!这城里人可真是轻巧,话说的好听,也不管管这住院要花他们农村人多少钱!

    他毕竟是个穷老头,一直攒着钱要给外孙结婚成家,自己平时连买肉都舍不得,这会儿要花钱了,当然舍不得。

    “哎,么儿,要我说还是回去吧……也看不出个啥。”

    “不行,姥爷,我们要听医生的。”陆云泽抿着唇,神情难得的严肃了下来,“姥爷,你听话……”

    曾国强到底是被拖着去办了个住院。

    今天也就是个入住,具体什么检查都做不了了。陆云泽帮着他把保证费用缴了一下,又带着姥爷去看了一下住院部的医生。住院部的医生已经和门诊的医生接洽过,知道来了个老爷子。不过他们当医生的在最后诊断出来之前都不会随便说话,尤其是“癌”这个东西,这会儿还笑呵呵地和老爷子聊天呢。

    陆云泽晚上回村拿了趟东西。

    在医院陪着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尤其这还处于年头几天,医院里面的效率也不比平时高。几个检查从开出来到出结果花了得有三天,曾国强每天就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和人聊天。

    他可真想走,医院这破地方,连个家属陪床都没有,他家外孙每天就只能在椅子上靠着睡一睡。他心疼都要心疼死了,还在这破地方花钱,图什么呢?

    年初九,在经过了早上查房,陆云泽被医生喊去了办公室。

    他其实心里很忐忑,一直很忐忑。这里是县城医院了,虽然肯定不能和上海的医院比,但也是他们平县医疗水平最高的地方。在这里每多住一天,他的心里就更不安一分。他不知道姥爷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但很显然,肯定不是没事。

    “医生……?”

    “来,小伙子,你坐。”主治曾姥爷的医生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的板凳上,终于把他们谨慎确认后的结果告诉了对方,“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们根据几项检查结果,综合判断下来,你姥爷……应该是得了溃疡型胃癌。”

    陆云泽坐在椅子上,就那么一瞬间,面孔上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体1:从2003年开始,新农村合作医保开始推行,此时曾姥爷还没有医保。没有医保看病很吃力,曾姥爷也很穷,要存钱,文中的这些心态虽然不对,但也是情有可原。

    体2:胃癌可以由溃疡转化而来,早期症状不明显,但也会出现烧心,上腹痛,消化不良,饱胀不适。平时注意身体,不要讳疾忌医。=3=,,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