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林道儒参见陛下。”
赵瀚看了眼跟着黄鹤进来的林道儒,抬手虚扶。
“雅川先生免礼,赐座。”
“谢陛下。”
林道儒笑着落了座。
奉圣旨返京的朝臣,返京之后往往不能回家,要进宫面圣,或是陈述罪责,或是感谢圣恩。林道儒自正午抵达长安,城内又花费了时间,在宫里等候的时间不长。
圣赐的座椅,上面搭着一块黄绸象征皇室,林道儒却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好似很是理所应当,施施然地安坐着。
赵瀚心里其实很不爽,这个林道儒也太不懂事了,他日里已经叫人告诉他不用觐见,不用觐见了。他虽然下了道圣旨遣他返京,追其缘由难道不是在替你们新旧两党擦屁股,就连责罚也不过是罚俸一年,真真给足你林道儒体面了。
自己的意思表示的还不明白吗,在这新法推行的最关键时刻,一切都要给朝堂的稳定让位子。
这样的时候,最不好的局面就是爆发党争。
那李思文是个没脑子的,赵瀚心里已经很膈应了,你林道儒还要来触朕的霉头。
御座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板凳,但其代表的是天子的圣眷,寻常的大臣是没资格坐的。
赵瀚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天子不喜怒于形色,心存安抚老臣的意思。
两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林道儒垂着眼帘,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赵瀚书案摊着奏折,手执狼毫,不时勾画一笔。
君臣有别,自然没有皇帝开口寒暄的道理,赵瀚的赐座已经是给足了尊重,尊重给足了,他便不再多说,只等林道儒自己开口。赵瀚总不能再把一切都说明白了,那样实在有失帝王的体面,他也没怜恤下臣到这种地步。
林道儒眯着眼睛坐了好一阵,才开口打破了宁静。
“陛下夙兴夜寐,勤于朝政。得遇如此明君,是我大梁举国百姓朝堂臣子的最大幸事。”
赵瀚头也不抬,反而嗤笑了一声。
“先生在国子监教书,为我大梁培养了万千人才,不也是我大梁的幸事么。”
林道儒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起来。
陛下,这是心里有怨气啊。
他确实是在国子监里任五经博士,多年培养出了万千才华横溢的官场人才。
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在国子监里教书,哪里能称得上国朝幸事。
他在国子监蛰伏多年,也许早先是单纯为长子之事而被牵连,但后来十几年就掺杂了避开朝堂漩涡,韬光养晦的心思。
陛下这是在讽刺自己,只知道独善其身,躲在国子监里不愿伸头。
但这也确实是一个事实,赵瀚屡次试图委予重职,都被林道儒用各种理由推脱了。
即便是前几年朝中诸多权高重臣推他重回权力中心,林道儒也是装病回家,一病就是三年。
再算上带着两个徒弟在金陵盘旋,又虚度了两年。
如今算来,已经有五年,连国子监的公务都不再接触了。
但林道儒并不因为这事有内疚的意思,在朝为官就是这样,总有太多太多的避讳。
虽然他拒绝赵瀚的高官委任,让赵瀚郁闷于他不为自己分忧,但在国子监教书,却实在的对林道儒最为有利。
为官的,如果真的只一心为皇帝分忧,那就太天真了。
像他现在这般,不掌实权,脱身于利益派系的干戈之外。
又能运用自己在士林旧党的名誉声望,一丝一缕地引导着朝政大事往好的方向发展。
林道儒避开了最激烈的争斗,却又始终牵扯着其中的细则轻重。
他看着即便是同自己说话,手里还忙着处理政务的赵瀚,难免心里有了些许的歉疚之情。但歉疚归歉疚,国事从来都是冰冷的,掺杂不得无用细则。
“陛下,新法推行需得慢慢推动,循序渐进,才能水到渠成啊。党争,是朝廷的祸事啊。”
林道儒声音有些干哑,声音透露着淡淡的悲哀。
赵瀚一直忙个不停,拿笔的手登时一顿,沾污了奏折。
赵瀚稳了稳手中的毛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朝中能看清这一点的,恐怕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位了。
赵瀚将手中的狼毫轻轻放在砚台上,面色一冷,声音冰冷。
“先生可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
林道儒闻言只是苦笑,再不能说出别的了。
赵瀚看着林道儒面上的平静神色,又恢复了那副喜怒不流于形色的面容。
面上挤出一抹和善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拿起了砚台上的狼毫。
“先生无需担忧,还没到那种程度。若是真的有那样的一天,也不会像先生想的那般,总有个转茴的余地。
先生如今身体不适,还是以保重身子为重,不要忧虑过多了,如若真的朝政到了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先生也可以回来挽回大局,朕定然不会吝啬于权柄,所以先生大可以放心。”
“黄伴伴,赐步辇,送雅川先生出宫吧。”
林道儒抬起双目,颇有深意地看了赵瀚一眼,起身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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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监黄鹤送林道儒出的御书房。
黄鹤手持拂尘,边走边笑。
“恭喜林大人,恭喜林大人,陛下御赐的步辇,实在是天大的圣眷。”
林道儒心事重重地坐着皇上御赐的步辇,摇摇晃晃地从御书房往宫外去。
他真的希望赵瀚能听进去自己所言,能够暂且放一放新法推行的进度。
新法其实是一件初衷极好的事情,但其中的诸多要点,实在是太过天真了,牵扯的这么深,哪能不起冲突。
只能寄希望于真的像嘉胜帝赵瀚所说的那样,之后的冲突能稍微温和一些。
林道儒此次进宫,所为的就是探一探赵瀚的口风,希望看看陛下的态度。
如此看来,陛下还是看重大局的,林道儒大体上,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
两人自始至终,都不曾谈及林道儒被参一事。
赵瀚仍是坐在御书房里,他手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外面黄鹤进来回话。
“陛下,已经送林大人出去了。”
赵瀚手里执着笔,阅着书案上的一份奏折,最终又划上了一道杠。
“黄伴伴,林道儒,你怎么看。”
黄鹤忙回个笑脸,想了想赵瀚的话,回道。“陛下这是高估奴才了,奴才哪里能看出什么名堂。不过奴才觉着,林大人,是个有远见的人。”
赵瀚闻言低声笑笑。“不错,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啊。”
但赵瀚心中还有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不曾对人言及。
新党被赵瀚推到这种地步,即便现在还能维持新旧两党的平衡,但发展到最后,还是要走到那一步的。
林道儒此人,目光老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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