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唐国境一条官道之上,背棺少年孤身前行。
如今已是次日清晨,昨日褚幽岐盛情难却,与罗天生同行之时,一再邀请他重返伏棺宗,三百弟子齐贺,大摆筵席款待。直至第二天一早,罗天生再不流连,离开伏棺山门,前往净唐国都。
净唐都城极为宽广,约有三百里方圆,此刻条条主街人声鼎沸,无数百姓,上至豪富商贾,下至贩夫贫民,都在道路两侧等待,远远望着皇宫金殿方向,目光殷切。
国主陛下掌上爱女,小公主婧怡,前往大衍皇城“问圣宫”,游历求学,今日启程!
“婧怡公主?”罗天生在人群中等待片刻,果然见到,一队净唐皇庭侍卫,约有五百余人,为首者是一名六境武夫将军,胯下骑一匹青鬃马率众开路,后方又有一座八骑淡金车辇,竖立纱帐一座,上方花团拥簇,其中端坐一道倩丽女子身影。
罗天生瞳孔微微一缩,双眼深处道道暗红细纹轻轻闪烁,目光透过纱帐,把那位公主面容看的清清楚楚。
这位婧怡公主,容貌固然极美,似乎动用了某种奇特秘法,竟然与奚青青有几分神似;而她车辇后方,又有两道强大气息,却是两名七境大修士。
“净唐国力不强,供奉七境大修士没有很多。”罗天生感应那两道气息,都是堂堂正正,已是七境中期实力;而婧怡公主本人似乎仅有五境,气息忽强忽弱,清幽之中又有一分阴冷,颇为奇特。
此时道路两旁人潮挤挤,罗天生站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而他感应气息之时,两位七境大修士并无反应,唯独婧怡公主若有所觉,目光透过纱帐,无比准确的从人群中找到这背棺少年位置,与他四目相接。
“身背铜棺,罗天生!”车辇行走之间,婧怡公主脖颈缓缓转动,目光始终与罗天生对视,口唇轻启,并未发出声音,看她口型,仅是说了四字:“我必杀你!”
罗天生立于人群,收回目光,不做任何回应。
婧怡公主转过头去,两只柔细手掌轻轻握紧,低低冷笑:“瞧不起我?”
车辇旁边,一名随行宫女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公主,您刚才说什么,奴婢没有听清。”
婧怡公主并未多言,任由这位可怜宫女跪在一旁,转头再看罗天生时,只见那背棺少年已经转身走出人群,慢慢往街道远处拐角走去,背后铜棺摇摇晃晃,又有胸腹之间的锁链响动之音,在婧怡公主耳中,竟比周围无数平民百姓的呼喊赞声更加清晰。
“音波神术!”婧怡公主脸色一白,只觉神念剧震,几乎无法在纱帐之内坐稳;而罗天生越走越远,身影已然消失,仍有脚步声和锁链声音传来,直击婧怡公主识海。
车辇后方,两位七境大修士察觉婧怡公主有异,立刻冲到两侧,拱手道:“公主?”
婧怡公主轻轻摆手,示意无妨,默运功法调息,心中对那背棺少年更添七分恶意。
此时此刻,罗天生早已走过数条街道,在一处商铺门口停下。
净唐国都,北往商盟分部。
掌柜年约五十,身穿锦袍,有商盟内部消息,早已认出这背棺少年身份,连忙迎上前来,满脸堆笑,拱手道:“罗豪客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罗天生进入店铺,取出两封书信,微笑道:“掌柜,这两封书信,分别送往灵树观与菁华山庄,天字极封。”
“没问题。”掌柜收了书信,赔着笑道:“罗豪客,您可享受商盟五折优惠,送这两封书信,共需三百六十枚金精石。”
罗天生交出精石,又道:“我需快舟一艘,飞往龙图皇朝属国雷泽国,就在雷息城降落。”
“此去三十七万里路途,颇为遥远,中途需要周转。”掌柜计算行程,躬身道:“罗豪客,一路无人与您同行,行程资费极高,需一千八百五十枚金精石,老朽自作主张,只收一千八即可。”
罗天生暗暗动容。
按照先前褚幽岐所说,七境巅峰大修士,全部身家也不过十万金精石。此前乘坐北往商盟飞舟,当时尚不觉得怎样,此刻再想,这北往商盟获利当真惊人,寻常修士乘坐飞舟,怕是无力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即便多人同行,各自分担,仍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就一千八。”罗天生精石富足,再次缴纳精石,在这掌柜带领之下前往后院,登上飞舟,直往雷息城飞去。
片刻之后,两只黑箭隼从这处商盟分部上空飞掠而去,各自奔赴西北东北,正是灵树观与大衍皇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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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衍皇宫,凤仪殿。
谷梁玉临盘膝端坐,手持淡金狼毫,在身前桌面纸张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静”字,双手捧起纸张,递到皇后娘娘手中,低声道:“请母后过目。”
皇后娘娘并非谷梁玉临生母,却对这位皇帝陛下寄予厚望的大衍二皇子极为宠爱,并未看纸上字迹,柔声道:“你在我宫中端坐两天,陛下并非罚你,只是要你心平气和,争强好胜本无错,却不可急于一时,在灵树观输给罗天生,心境不能乱。”
大衍皇室礼制森严,大皇子与四皇子是一母同胞,却遵照祖宗规制,并非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反而是这位二皇子,从小由皇后娘娘照看,此刻双膝跪地,沉声道:“多谢母后教诲。”
“你长大了。”大衍皇朝这位端庄贤淑的仁德皇后看着谷梁玉临脸孔,目光无比柔和,温声道:“你幼年之时,小四未出襁褓,被宫中一位侍女抱在怀中,或许有些不太舒服,哇哇大哭,被你抢在怀中抱起,一剑斩了那名侍女。那是陛下第一次让你在我宫中静坐,是我求陛下饶恕,你可还记得?”
谷梁玉临沉默片刻,低声回答:“那是母后唯一一次与父皇争吵。”
“这次你是真的错了,我不能再为你与陛下争吵。”皇后娘娘满脸慈爱:“老大,你,小四,在我眼中并无两样,性情虽有不同,却没有一个坏孩子。玉临,你明白我的意思。”
谷梁玉临郑重点头,道:“是!”
“老大爱做一只闲云野鹤,最喜游览山川河岳,一年也难过来几次;老三效力军中,杀伐过重,做将军统帅都无妨,有些事情却不太合适。唯独你与小四,时常能来我宫中走动,却已有三年未曾同时前来。”皇后娘娘轻轻道:“玉临,如今你父皇不在,这些话我只单独与你说,不论以后谁为君,谁为臣,母后希望你们互敬互爱,永不反目。”
谷梁玉临额头触地,道:“儿臣遵命。”
皇后娘娘看着这位自己一手带大的二皇子,并不知他是否真的“遵命”,拉着他的手掌返回桌案,教他重新端坐,而后亲手执笔,写了一个娟秀“静”字放在旁边,问道:“玉临,你看我写的字如何?”
谷梁玉临观看字迹,只见笔画轻盈,行笔流畅,墨迹沉于纸背,灵动之间又有沉寂,思索几息,告罪道:“母后心境,儿臣学不来。”
“学不来更要学。”皇后娘娘拿起纸张,放在谷梁玉临手中,微笑道:“你心头不静,陛下不许你离开凤仪殿,恰好在我宫中多住几日。你要得陛下青睐,便写出我这‘静’字的意境,做一个让陛下喜欢的好孩子。”
谷梁玉临深知,父皇数十年如一日,对母后深情一片,非但少年时情投意合,如今更是犹如陈年佳酿,时间越久越是醇厚,正是因为母后性情所致,深为父皇所喜;此刻低头再看纸张“静”字,只觉得字迹正是皇后娘娘心情写照,不知蕴含了多少欣喜期望,而其中沉寂,却是未来之事的无限担忧,不得不沉,不得不稳,满腔心思俱在字中。
“儿臣让母后担忧,儿臣知罪。”谷梁玉临离座,双膝再次跪地,神情无比诚恳。
皇后娘娘见他如此表现,深知养子性情,猜到这位大衍二皇子心意坚定,已然无法劝服,轻声叹息:“陛下圣明,当年让你静坐写字,是真心疼爱于你。我不该为你求情,反而误了你心性。如今你心智已成,我做什么都是无用。”
谷梁玉临沉默足有十息,低声道:“母后恩情,儿臣铭感五内,永不敢忘。”
皇后娘娘缓缓摇头,挥手示意谷梁玉临起身,而后轻声道:“小四知你在此,并未亲自过来,派人禀明净唐一事。郭玉宫与陆沉机身死,首恶都将伏诛,你结交的那个名叫张如圣的朋友,他还活着。”
谷梁玉临躬身,面色不改:“多谢母后告知。”
“我担忧,无妨,不要再让你父皇担忧。”皇后娘娘往殿外慢慢走去,身影渐行渐远,又有一道柔和声音传来:“我去找你父皇,再为你求一次情,你不能静,只写一个‘稳’字也好,你父皇的心思,你该懂的。”
谷梁玉临目送皇后娘娘离去,又看向净唐方向,目光渐渐低沉,口中缓缓吐出三道狠厉声音。
“罗,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