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金并不笨，听到大毛一声吆喝赶紧停止哭泣，乖乖从地上爬起来跟在陆绍身后往村子里走去。
告密者竟然是个小孩子，陆绍回头看看招金，还是觉得这事无法理解、不可思议。
大毛显然很生气，很少开口的他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要不是陆绍在前面，招金逃不过他的棍棒。
陆绍的心本来就烦，被大毛这一闹变得更烦了，他训斥了大毛两句，要他闭嘴。
到了村长家，陆绍叫大毛去村西把顾村长两个叫回来，他决定等村长一到赶紧回去睡觉，这种事让村长头疼去吧。
‘自己碰到的是什么狗屁事嘛。’看着招金畏畏缩缩蹲在墙角，陆绍直摇头。
不一会村长带着帮手怒气冲冲而来，陆绍对他说明情况后借口背部有点儿疼痛带着大毛拔脚开溜。
大毛。招金为啥要去告密？回到家陆绍开始盘问大毛。
听陆绍这么一问，大毛一屁股坐在陆绍家门口一脸的黯然，刚才义愤填膺的气势一下子被抽空了。
说啊
招金家住在村后的西头，他家的情况有点特殊，是后湾村最穷最凄惨的人家。
有一回招金他爸去镇子里换物品，不知怎么的把出入的牌子给弄丢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出镇子不用检查，等回村后到村长那里求个情，请村长到镇子里去送点礼补办一个。
招金他爸在走过的地方找了两圈没找着，心里慌乱起来，慌慌张张往回赶，结果被草棚子里的壮勇给拦住了。
他们本来以为招金他爸在镇子里偷鸡摸狗，哪知道一问竟然是把出入的牌子给弄丢了。
壮勇们没遇上过这样的事，于是把情况向管事、镇长汇报。
管事倒没什么意见，镇长听了却很生气，说牌子就是规矩、就是法律，不把牌子当回事，那就是轻视规矩、藐视法律。
为了以儆效尤，镇长亲自下令打断招金他爸的一条腿。
镇长宣布，若有人胆敢再犯，严惩不贷。
会逮住机会，话说得冠冕堂皇，事做得心狠手辣，既能在上峰那里讨得欢心，又能叫治理的百姓心存敬畏，人才啊，陆绍觉得镇长窝在小地方有点儿委屈了。
不过，这事发生在前一任镇长那会儿。
村长闻报后带人去镇子里把招金他爸抬了回来，缺医少药的从此就瘸了腿。
招金和他妹妹招银那会儿还小，招金他妈一个人支撑一家子，根本就应付不来，三天两头蹲在家门口哭泣，最后把眼睛给哭瞎了，就是大白天也几乎看不见东西。
于是招金一家更惨了。
村里和村民们见他们家实在可怜，多多少少给一点救济、帮助，可大伙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一个没有劳力的家庭，生存实在困苦。
招金和招银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见到小伙伴们吃土豆红薯就背过身去，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怕看多了肚子饿得更加厉害。
兄妹俩一天到晚爬在地头找吃食，红薯土豆这类谁也不敢偷，他俩就挖点野菜、掐些藤叶子拿回家充饥。
世上还有这么凄惨的人家。大毛。村里抓到告密的怎么处置？
没个准。抽棍子、打断手脚、沉河、插杆子，要看犯了啥事儿。
插杆子？
大毛的回答让陆绍毛骨悚然。
听说有的村子会把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恶棍扒光了绑起来，放到一头削尖了的木桩子上，然后人会慢慢往下沉，木桩子一点一点插到肚子里，最后从胸口，颈部刺穿，快些的一天功夫、慢些的得两天才会死掉。
村子里处置完恶棍，只要到镇上送点礼报个暴毙就能应付过去，这类事，谁也不会管。
招金犯的不是报复谁家、阴损谁家的小事，而是出卖村子利益的大事，照例要沉河。
不过一个小孩子犯这么大的事，也许能从轻处罚，断个手脚了事。
陆绍本来以为招金挨一顿棍棒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听到最轻处罚就是断手断脚，他那坐得住，跳起来跑了出去。
对于这类背后玩阴损的小样，陆绍从来不会给于半点儿同情，也不赞成以德报怨这类滥好人的处置方式涉及到这些角色。
可是，一个已经悲惨到极点的家庭，一个才十来岁、从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小屁孩，眼看着就要毁灭，陆绍觉得至少应该给招金一个机会。
旋风般冲进村长家院子，看着村长陆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搓着手愣愣地站在那儿。
陆绍。你风风火火跑过来，是不是又发生了啥事？
村长见陆绍直发愣，以为他遇上了大事。
村长。招金这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唉。招金他这事。我也拿不定主意，明天看看大伙的意思吧。
村长冷静下来之后感到招金这事很棘手，处置招金等于灭他们一家子，不处置又怕坏了规矩没法服众。
他的想法与陆绍差不多，宁愿没逮到这个告密者。
村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见村长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陆绍试着引话头。
说来听听。
村长。招金这事其实不值一提，咱们得想法子把那十来亩芦苇荡从前湾村夺回来，说不定这事就落在招金身上。
陆绍把自己模模糊糊的大致想法说了说，村长沉吟了好一阵也没说一句话。
前湾村和后湾村的百年恩怨，让顾村长深深知道对方的厉害，要是为了那讨不回的芦苇荡而把陆绍搭进去，他绝对不肯干。
村长。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傻的。咱们后湾村一穷二白，难道咱光脚的还怕他戴士英这个穿鞋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前湾村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在县衙也有门路，管事、镇长那里都有好处的啊，咱们惹不起他们。
村长。两个村子的恩怨整个县里都知道，只要咱们把管事、镇长的那一份补上，他们应该不会掺和这事吧，县衙那里，一个来回得多少天，县官不如现管，你不是能和管事说上话嘛，到时候先去探探口风。
再说了，两个村子起冲突，只要不出人命，他们不会自找麻烦。
先去管家那里探探口风，村长觉得这倒可以试试，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人小声嘀嘀咕咕了一阵，决定把计划搞得周密些，等时机成熟村长就去管家那里探口风。
招金。跟我走。陆绍把处置招金的事揽到自己身上。
嗯。
蹲在墙角的招金应了一声畏惧地看着村长没敢动弹。
顾村长走过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招金。陆绍为你求情，这事交给他处置了。你以后要是胆敢再犯，村里二话不说绑上石块沉河。
谢谢村长饶命。谢谢村长饶命。招金跪倒在地上。
要谢你就谢陆绍。滚。
大毛紧跟着陆绍跑了过来，此刻正守在院门口，见招金哭丧着脸跟在陆绍屁股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绍回到家在床板上坐定，招金扑通一声跪在床角边，大毛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招金。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不然
陆绍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据招金交代，有一回自己的妹妹招银饿得受不了，他就跑到太湖边去挖芦苇根给招银充饥，哪知道被前湾村小孩们发现，结果芦苇根一根没搞到，自己还被他们打了一顿。
回到家看到招银正蹲在家门口眼巴巴等着自己，招金眼睛一红转身又走了出去。
他漫无目的在地头走了一阵，来到了靠近前湾村的田地。
招金就近躺在水沟里一直等到天黑。
那晚他偷了前湾村的红薯。
红薯吃完之后过了几天招金又去了，被蹲守伏击的前湾村村民逮个正着。
没打没骂，招金被他们直接架到戴村长家里，戴村长给招金两条路。
一是打断招金的两条腿，然后把他押送到镇子里交给壮勇，让管事处置小偷。
二是招金投靠前湾村，听从戴村长的吩咐，要是后湾村发生了要紧事，得立刻前来报告，否则，戴村长就把招金偷鸡摸狗的事报到镇上去。
招金只好答应给戴士英报讯，戴士英当场写了文字让招金按手印，最后丢给招金几个红薯放他回去了。
‘看来戴士英是故意这么干的，小样这一招太歹毒了，村里还有没有中招的小屁孩？’
陆绍觉得得把情况跟村长通个气，在村子里摸排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小孩被前湾村抓住了把柄。
陆绍在思考问题，一旁的大毛听完了怒气冲天，他指着招金骂道：招金你个小赤佬，有你这么笨的吗？去偷前湾村的红薯，你得错开点地儿，不然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咱们后湾村干的。
嗯。大毛。看来你经验挺丰富的嘛？陆绍瞪了大毛一眼。
大毛挠挠头皮向陆绍交代，附近村子里的小孩肚子饿了都会摸到前湾村的地里去偷东西。
有一回大毛带着二毛躺在村前的水沟里等待天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大毛叫上二毛准备行动，谁知道还没爬出水沟，就听到前湾村那边的地头传来一声咳嗽，吓得大毛带着二毛顺着水沟连滚带爬逃了回去。
大毛估计就是招金那一回惹的祸，留下的痕迹太明显，要不是埋伏的角色偶尔一声咳嗽，中招的就是自己。
大毛。你是说附近村子里的小孩们都会去前湾村的田地里偷红薯土豆？
家里穷的基本上都去过。大毛点点头。
大人们知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小孩子嘛，睁一眼闭一眼的。大毛嘿嘿笑着。
顾村长也知道这事？陆绍有点而诧异。
大毛点点头。
有没有在村子里偷鸡摸狗的小孩？
谁敢啊？抓住了还不得被爹妈打个半死，丢人啊。
偷自己村子里的丢人，偷前湾村的就像劫富济贫，已经发展成潜规则，可见这前湾村在这附近实在不得人心啊。
要是别的村长知道戴士英如此歹毒，竟然威胁小屁孩来刺探本村的情况，那还不得恨死他。
敌人的敌人，那至少有共同语言。
陆绍认为这也是一个对付前湾村的法子，他又去了村长家一趟，两人商量了一会在行动方略上加了一条。
回来后陆绍看着招金一言不发，招金感觉气氛不对，直往床底下缩。
招金。虽说你去告密事出有因，但事情做了自己就要承担，接受惩罚。
招金听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见招金没动静，大毛上前踢了招金一脚呵斥道：陆绍大哥说话呢，你是死人啊。
招金点了点头。
陆绍吩咐大毛到隔壁搬个凳子过来，命令招金自己脱了裤子趴到凳子上去。
大毛。给把嘴巴里咬一团麻布，十棍子，狠狠打，让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招金。你要是能抗住不吭声，打完了以后跟着我钓鱼。
真的？
真的。
招金一下子扑倒在陆绍脚下大哭起来。
大毛轮着棍子使劲儿在招金屁股上打了九下，招金疼得浑身抽搐，愣是咬着麻布不吱声，最后晕了过去。
还有最后一棍，大毛看看陆绍，意思很明显。
打完了！陆绍瞪了他一眼。
大毛咬咬牙抡起棍子打了下去。
招金这事的确难处置，惩罚轻了效果不大，没法给他一个深刻教训；惩罚重了，万一招金承受不了，可就是一家子存亡的事。
好在陆绍有管事送的金疮药，只要不打坏骨头，小屁股打烂了抹上去，躺几天就能下床。
最后一棍下去招金疼醒了，他咬着麻布团小脸憋的通红，小手死死抓着凳子上的横杆子。
疼不疼？
招金看了看陆绍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真不疼！大毛。再给他打十棍。陆绍对大毛使了个眼色。
大毛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都疼得晕过去了，还想充英雄好汉。
招金听了支起脑袋使劲点头。
疼了是吧。记住这次教训了没？
陆绍大哥。我记住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大毛帮招金掏出麻不团。
没下次了。直接沉河。
陆绍取出金疮药给他涂抹，手指刚碰到伤口，招金疼得直抽气。
忍着点。一会儿就感觉清凉了。
陆绍没干过这种活，胡乱在招金的屁股上涂抹，疼得招金冷汗都冒了出来；一旁的大毛抽打招金时还勇气十足，可怒气过后见了招金的惨样，只觉得牙酸。
抹好药陆绍把招金抱到床上，让他趴着睡，又吩咐大毛到隔壁拿几个煮好的红薯土豆送到招金家去，告知他们招金今晚住陆绍家了。
等大毛办完事回来叫他到隔壁屋子把另一个凳子搬了过来，陆绍把两个凳子拼在一起，准备三个人横着睡凑合一晚。
两个小家伙倒没什么，床小陆绍腿没地方搁，只能拿凳子当床板。
陆绍吩咐大毛注意着点招金，自己到隔壁练功去了。
睡在床上的大毛和招金，今晚一个兴奋过度一个惊吓异常，经过小半个晚上的折腾，躺到床上后再也坚持不住，陆绍才刚开始划圈两人就睡着了。
没了打搅，陆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身体里，感觉大龙和手脚筋脉的张弛伸缩。
功夫，有外家拳和内家拳的说法。
外家拳大家都知道，比划胳膊比划腿，有模有样的就算练拳了，几年练下来，变得膀大腰圆、一身蛮劲，手脚一抡就能打人。
可是，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还能练胳膊练腿，练一身蛮劲？
这条路走不通。
内家拳练的是什么，怎么练？
内家拳练的是精气神，化精为气、化气为神、还神为虚，这个大家都知道。
怎么练？
往身体里练、往骨头里练。
能体会到这个，练功就不再是吃苦的事，而是越练越有趣、越练越有滋味。
练内家拳会上瘾。
有时不知不觉练上一两个小时，等清醒过来，会发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片薄薄的纸张，很虚弱，觉得一个小孩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推到、风一吹就能穿透身体。
这是练内家拳体能极度消耗之后才会有的幻觉，其实这时候度上一会儿步子，你会发觉自己的呼吸随着脚步的迈动而动，有种内外一体联动的感觉。
这个时候度步子也会上瘾。
这般练法出功夫很快，不过营养得保证。
内家拳的高手敬畏天地、轻易不出手，也许与这一点有关。
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的渺小，做事才会有分寸、才能考虑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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