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外邦使臣的宴会安排在文德殿。去往文德殿需要穿过蜿蜒的锦脂廊,廊道两侧装着可以拆卸的木格子长窗,夏季透风凉爽。冬季则会挂上一排棉帘,隔开了外边的寒气。此时刚刚开春,宫人们正在拆棉帘,斑驳的阳光便有一段没一段地照进廊道上,闪闪烁烁。沈秋云走在其中,只觉得阳光扰得自己的心更加乱。自从知道蒙古来人,且那人名叫耶律楚材,她就知道要坏事。秋云原本是要伴着道清一起去文德殿赴宴的。但当她听到一耳刮子“蒙古使臣也到了”的时候,就变得心神不宁。
她借口说:“已过寒冬,这棉帘还未撤好,也不知司设是怎么做的事。我们须得在宴会之前全部收拾停当了才行。娘娘你且慢慢走来,奴婢先去寻她。”
秋云考虑的周到,道清当然不会阻拦,只嘱咐她:“办好事情快些回来,我还是习惯你在身边。”
秋云应了一声,便急急离去。只是并非去找司设,而是绕了近道去了文德殿门口。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同名同姓罢了。即便运气不济,碰上了那个莽人。而那莽人又肯听她一句劝,也是可以的。
文德殿中,宫女内侍站了一排,看样子已是万事皆备,只欠主客未到。秋云在殿外,寻了根大柱挡着自己。等不多久,有一队人朝这边走近,秋云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来人越走越近,秋云一眼就认出了带头的大胡子,那不就是将自己错绑到临海城郊,又觊觎道清的莽人吗?化成灰她都认得!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就是他!
当初为了道清不受伤害,秋云隐瞒了耶律楚材的事情。若他俩见面,只怕自己的谎言就要拆穿。瞒骗他道清不在人世倒犯不了多大的罪。怕只怕这草原莽人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会当场按耐不住,如上次一般强行掳人。这必定会害了道清。她正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见面前几个人影出现眼前。再抬头一细看,不是皇上又是谁?她惊得往后退了数步,却又撞在柱子上,疼得龇牙咧嘴,弄得狼狈不堪。
“你在这里做什么?皇后娘娘呢?”赵昀盯着她的脸问道。
秋云定一定心神,说:“娘娘担心大殿中还未布置完全,会丢了皇家颜面,特嘱咐奴婢来帮忙。”
“躲在殿外的柱子后面帮忙?”她与皇后向来秤不离砣,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们两夫妻还长,赵昀觉得稀奇。
“殿中一切已就绪,奴婢就不多事了。正准备回去接上皇后娘娘。”秋云说完动身想走。赵昀将她一把拦下,说:“皇后应该也快到了,你就不用再折回去,进入殿中候着吧!”
两边的内侍架上秋云就往里去,秋云不敢抗旨,只能暗自着急。她走至殿门,正巧与耶律楚材打了个照面,秋云睁大眼睛不敢言语,就怕耶律楚材见了她之后突然发难。好在耶律楚材虽有震惊,倒也没有出格的举动,只微微一笑,还伸手请他们先入了殿内。秋云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蒙古的中书令安了什么心思。
秋云又度日如年地过了一会儿,道清也到了殿门外,看见赵昀等在门口,问:“皇上怎么不进去?”
赵昀回:“朕在等你一起进去。”说完左手抓上她的右手。动作是往常的动作,可手上的力度让她产生些疼痛感,她看向赵昀的脸,居然看不出端倪,那脸上只有微笑。道清分不清他手上的力度是因为什么?是着紧,是生气?教她心里莫明。
蒙古使臣已在殿内的左上方坐定,道清礼貌地朝那个方向微微点头一笑,落入眼中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她一时想不起,又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她忆起高公子的事,心中炸了一声雷。为何会是他?他居然是蒙古重臣耶律楚材!
道清毕竟一国之后,也一直盯着陌生的男子看,以再次确认。她朝秋云使使眼色,秋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一旁的赵昀替然干咳两声,吓得秋云立即禁声。她皱着双眉对道清摇了摇头,道清看不清情势,只能以静制动。
再说耶律楚材,对着秋云还能强装镇定,扮作不识。可看着道清一身华服入殿,还顺带进殿外一片夺目的阳光,他还是随了自己的心,教自己的眼光一路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她落座还收不回来。
秋云也被这目光刺得站立不住,赶紧侧身到道清面前,替她挡住了会将人烧尽的目光,说“皇上,娘娘,奴婢给你倒酒。”
秋云看的到的,赵昀怎可能看不到?耶律楚材目光中含着的情感,他作为一个男人是再明白不过。早上的时候,各国使臣入宫觐见之时,他已与耶律楚材照过面。他的讶异不会比她们少。他的脑中好多问题:他为什么是蒙古的中书令?他那时候在临海做什么?他入宫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道清吗?所以方才他在殿门外死等道清,要拖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入殿,以此来宣誓主权。赵昀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端起酒杯,敬面前的蒙古使臣,说:“耶律大人为贺朕与皇后的大婚不远千里而来,辛苦了!”
耶律楚材终于收回看着道清的眼神,心情复杂。他更加吃惊于她身旁的这位皇上。不过几年功夫,他以为蒙古权力更迭的变化已是不小,哪里知道这南方的宋廷里也是风云变幻。平民小儿坐上大殿正位,怎可能是风平浪静的自然成就?他当日真是小瞧了这位赵氏子弟。
强压心中波澜,耶律楚材从座位上站起,回敬了赵昀一杯,指挥手下人拿出了给大宋皇帝新婚的贺礼。
献给皇上的不过是葡萄美酒和羊脂玉石。可献给皇后的却是件灰色的轻裘,状似斗篷,对襟处又一朵蝴蝶兰。轻裘做工精细,毛色铮亮,很适合江南的冬季,既保暖又轻巧还美观。赵昀一见这领斗篷,脸色便挂不住。在临海时候,道清也有这样一件斗篷,耶律楚材居然记得如此清楚,甚至将它做成一件轻裘。可在场这么多人,他只能客气得谢过,再说了些场面上的官话。
道清一直觉着,他们是萍水相逢又相忘于江湖的人。可他却送了她一领斗篷,除了是裘皮所制,样子和她从前那件几乎一模一样。道清忍不住,招了秋云近身,问她:“他怎么会?你一早知道是不是?”似乎她也完全想了起来。秋云急急地拦下道清的话,轻声说:“娘娘暂当作不认识吧,能避就避,奴婢回去与你说清原委。”
秋云总不会害自己,道清依言点了点头。赵昀在一边明知故问:“在贵客面前,你们小声嘀咕成何体统?”
道清和秋云便不再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