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两骑在山路间跨越奔腾,哪怕坐船沿河流而归能快两日时间,况且夏季的河流水势平稳适合行船,但他们却似乎更信任自己的坐骑。
而在这片山地下,稀疏的月光并不能照清路线,有一骑却仿佛能视黑夜如白日般畅通无阻微微在前方领路。
前方那一骑上明显年轻的青年愤愤说道,“父亲,这些普洛克人越来越贪婪了!”
另一骑上被称作阿父的中年男人,络腮胡下宽圆的脸庞却能看到年轻时清秀俊朗的痕迹,苦笑回道:“虽然我们是以梅德福省独立军的身份与这群普洛克军中的蛀虫进行交易”
“但恐怕从我们屡屡给出的珍贵兽皮,只有日夜生活在深林间的阿兹特科人才能办到。加上这次更是拿出霍兰氏数年来积攒下来的圣树木液。”
“这些人恐怕已误以为我们是冒充梅德福省独立军而与阿兹特科人交易的二道贩子,更要变本加厉敲诈了。”
中年男人还待继续说时,这时青年突然打断说道,“父亲,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中年男人这才凝神一看,注意到月夜下,山路下方,河流边不起眼处,有一个满是鲜血的男子蜷缩躺在河边乱石间。中年男人立即下马,几步间跨越跳下至男人旁,被称作努亚的青年也奋力快速跟来。
中年男人将蜷缩的男子抱起,避免他被河水不断地冲刷,放到平地上,看到满身被刀所伤的身躯,血早已流满全身,翻到正脸,硕大成熟的身躯下却是一张棱角分明棕黄色皮肤长满胡须青年模样的脸庞,
“是卡尤加氏的狼嚎,怎么伤成这样了”努亚惊呼道。
中年男人边凝视着伤口,边拿出一个小瓶,倒出粉末涂抹在这些刀口上,沉重道“是普洛克人伤的,应是在莫赫拉堡驻扎的死亡手刀营下的手,他们对在拉斐特山脉残存的阿兹特科各氏族的屠杀掠夺行动越来越频繁了”,
又望到伤者颈上卡尤加氏特有的,用紫锥花汁液纹上的脉络,轻叹道:“狼嚎虽然年轻,但却是卡尤加最具天赋、最杰出的战士。如此看来,卡尤加氏恐怕存活不多了”
努亚红着眼道:“这群强盗,所谓的协约就是将所有部族赶到他们划分的最危险的山地,他们已经屠杀了多少个部落了!”
“狼嚎他们的这支卡尤加氏早已远离与普洛克人能够接触的区域,没有主动挑起战斗的可能,在险峻的群山间与最凶狠的野兽斗争生存,难道要退让到抹干净脖子让这些普洛克人宰杀吗?”
中年男人闻之不理,撕下几块伤者身上的兽皮衣裳,颈间的兽牙交给努亚,起身快速吩咐道:“将这些往河流下游丢去,把这里的痕迹清理掉。
“不只是普洛克人,就算是那些声张正义、争取独立的独立军,都只会把阿兹特科人当做肥美的牛羊随意宰割。”
又轻微叹了一口气道,“况且拉斐特山脉间出现的各种异兽也越来越凶狠狡诈了,我们得赶紧回到霍兰。”
……
……
月夜星稀,凉风微拂。
姜籁看见眼前的四人,两位明显年长一些,约莫四十岁的粗狂异族面相,身体却都是精干壮硕,脸上涂着油彩,一人背着巨弓,一人提着长矛,头上带着鸟兽羽毛制成的羽冠。
凉夜下,精干的身躯只是着了几片兽皮,竟不似感到寒冷的模样。
另外两人双双举着火把,其中的青年女子梳裹着长长的棕色发辫,一身深色布衣,掩饰不住苗条健美的体型,脸蛋有一些偏男性的硬朗感,却更突显其与众不同的狂野气质。
而最后一位就是那个喊着“二傻”的大个青年,正两眼亮汪汪地看着姜籁,和那两位年长者同出一辙的异族脸孔,年纪轻轻身材更加高硕,却掩饰不住稚嫩。
看到他们的同时,姜籁脑海中浮出相应的记忆:
“两位年长一些的是霍兰氏仅存不多的狩猎队首领兼守卫者,强弓,萨希尔?霍兰;风中挥矛,阿马尔?霍兰。”他们的名字,是在赛内斯八岁时霍兰氏的族长,乌代?霍兰赐予的。
在赐名之前,他们都只有自己挣来的绰号,而无正式的部族名字。
年轻女子叫贾米丽?霍兰,霍兰氏唯一一个进入狩猎队的女子。
可以用“傻大憨厚”四个字形容的青年叫哈沙?霍兰,乌代?霍兰唯一的孙子,从小称赛内思为“二傻”,自己则为“大傻”。
这时,姜籁也明白了赛内思的意思,在阿兹科特语系中的意思是安静,带有思考者的意味;而巧妙的是,这个名字在普洛克人中有一个相近发音的名字,意为守护者。
姜籁看着眼前饱含期待眼神的憨大青年,努力露出了一个应该能符合众人期待的笑容,试着用脑海中的霍兰氏语言说道:“大……大傻?”
“哈哈哈哈……”众人异口同声的豪爽笑声把姜籁吓了一跳,就连看上去十分冷酷的贾米娜?霍兰嘴角也稍稍上翘。
傻大憨厚的哈沙?霍兰更是喜笑颜开,上前紧紧抱住姜籁,心满意足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二傻还是二傻。虽然夫子说你这几年可能会有大变化,当变得聪明后甚至记不得大家……还好,还好!”
风中挥矛,阿马尔?霍兰更是上下看了看姜籁道,:“赛内思真正是完全不一样了。”
强弓,萨希尔?霍兰扫了一眼周围的状况,暗自咂舌,“这种程度的破坏力……”
一旁的贾米丽?霍兰上前拧着哈沙?霍兰的耳朵,把快要被这位大傻勒的喘不过来气却不敢立马挣开的姜籁解脱出来。
这位干脆利落的年轻女子声音却明显有些低落地道:“人找到了,快回霍兰吧,夫子在等着你。”
另外三人听罢也立马露出掩饰不住的哀伤表情来,哈沙?霍兰更耸拉着脑袋顿时变得有气无力。
五人四骑,那么姜籁就需要与一人合骑。姜籁认为男女有别,主要还是有一点担忧自己的脸蛋杀伤力太大,特地不看贾米娜?霍兰那边,却没想到这位狂野的异族女子望都没望他一眼,说完便上马在前头开路起来。
强弓,萨希尔?霍兰的棕马上涂抹着大片颜色迥异的植物液,形成一个莫名象征的图案。
有一点轻微洁癖的姜籁只好收拢好莲株,在哈沙?霍兰期待又委屈的目光中,赶紧跨坐上了阿马尔?霍兰的坐骑。风中挥矛的马不仅最为高大,而且图案只是在马身两侧,就像两只翅膀。
很快,四骑依次飞尘而去,小湖碧波已无,只有巨树上的印痕和地上巨大的兽坑显示着这里真实地发生过一场战斗。
……
……
单手举着火把,策马狂奔的贾米丽?霍兰仿佛丝毫不担心后面的成员是否能跟上,一路绝尘向前,偶尔碰到可能拦路的零落树枝,也是抽出悬挂在马背侧面的细长似长刀似细矛模样的铁器,轻易地顺手砍下。
姜籁与风中挥矛,阿马尔?霍兰紧跟在贾米娜?霍兰身后,第一次骑马的姜籁在随马飞驰竟感受不到半分不适应,或许是风中挥矛的骑术高超,也或许是这具身体的平衡性太过优秀。
第三位是举着火把的哈沙?霍兰,最后护尾的是强弓,萨希尔?霍兰。
四骑依次而行,毫不停歇的朝着霍兰回归。
黑夜里,微弱火光下,姜籁只能走马观花般掠过周围环境,但行至一会儿后,姜籁居然有些惊愕地感觉天上的月亮应该有两个,但他却又不敢轻易开口向身前的阿马尔?霍兰询问,更是紧紧闭上嘴生怕自己好奇脱口而出问出这个问题。
夜最深沉的时刻,姜籁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那类似曾经记忆片段中的类似电影阿凡达里的那“棵”巨大到夸张的树。
不能简单描述为一棵树,它的底座根部像是由几十颗巨树盘绕而成的一个巨大底座,树基上延伸出无数根分支,没有一个中心的主躯干,在数个粗大的躯干之间。
姜籁能借着火光,远远地看到有两三座木屋在这座山一般的树木底座分枝间。
让人感到奇异的是,这个巨树虽然庞大无比,但高度却并没有超出周边的丛林,非常隐蔽性的隐藏在了森林中。
霍兰住地的最外围四周用尖木椿围成护栏,进口像一个旋木关。
贾米丽在门口举着火把,不同语调大声呼喊了几个姜籁不知意的怪调后,从门口出来一人,将众人引入。
这就是霍兰氏的居住所在了,姜籁跟着人群默默想着。
“你们赶紧陪赛内思上去见夫子,我们俩安顿好马匹”阿马尔?霍兰和萨希尔?霍兰默默将马牵好,对哈沙?霍兰和贾米娜?霍兰说道。
一回到住地,似乎大家心情都顿时低落下来。贾米娜?霍兰一人当先在前领路,哈沙?霍兰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的在姜籁旁举着火把跟上。
姜籁摸了摸胸口的莲株,也并无言语的快速跟着。
围绕着霍兰氏住地中心的巨树,成圆形似的有几十座由像是杉木搭建而成的木屋,大小不一,相邻着并不拥挤,每座木屋都非常宽大,屋前屋后更有一些种着植物的园圃。
姜籁很惊讶地看到每座木屋门口都挂着一个非常具有华国文化元素的大灯笼,只是此时并无灯光。
脑海里的记忆随即反应出,这些灯笼都是夫子一手制作而成,只有族内重大节日时才会点亮。
而且并不是用火点亮,是用霍兰氏收藏的一种冬虫。这种冬虫冬初而生,冬末而亡,并留下虫卵等待下一个冬初。
冬虫只会在每个夜晚出来活动,当月光浓厚时,会一起阵阵发出悦耳似歌声一样的虫鸣。而亡去的冬虫,被霍兰氏收藏起来后,保存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接触到夫子特制的灯笼后,会发出月光般的灯光,彻夜方熄。
姜籁看见的所有木屋都敞开着布帘或木门,屋内的人都跪拜着似在默默祈福,有的霍兰氏人听到动响,也只是无声起身朝他们看着。
很快来到了中心的巨树底下,临近更能感受到这座山一般的巨树之庞大。哈沙?霍兰举着火把站守在树底下,姜籁跟着贾米丽?霍兰攀上巨树底下的一个木梯,上了树腰处的小型广场般的平台。
平台上的木屋也没有关门,贾米丽?霍兰轻轻踩着脚步进入,姜籁似乎听到她在说着,安全回来了之类的话语。
姜籁在门口顿了片刻,有一些踌躇,这时灵魂深处传来的悸动越来越强烈,他长长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像贾米娜?霍兰那样尽量轻的迈步进入了木屋内。
木屋不大,一个铺着兽皮的木床,一个靠床的木柜,几把木制的小椅,一个倚窗的木桌。
一个小小的灯笼挂在桌旁,柔和的乳白色光芒照亮了全屋,清亮却不刺眼,房内一眼望去,简洁有致。
贾米丽?霍兰站在一个驼着背的老人旁,老人披着长发,棱角和哈沙?霍兰很像,看到姜籁进屋,转头而望。
这个头发花白,有着布满深深皱纹、饱经风霜的脸的老人,这一刻眼睛却异常明亮。姜籁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看穿了似的,只有硬着头皮说道:“乌代,我回来了。”
乌代?霍兰听罢,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嘶哑着声音说完:“回来就好”,便走到床前,低语喊道:“夫子,夫子”
姜籁随着声音望去,一个身形欣长的老人平静的躺在木床上,盖着兽皮制成的毯子,只有微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传来。
老人面相清癯,发髻高挽,胡须飘然,虽然病卧在床,但是神态清净平和。
与霍兰氏的异族长相完全不同,在姜籁眼中,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先生。
乌代?霍兰的呼喊并没有让老人醒来,乌代的声音越来越小,至喏喏完全说不出话来。
姜籁见状上前,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莲株。
众人便惊讶看到含苞待开的莲株刚出现,竟然缓慢开放,一朵莲花叶脱落后缓慢飘向床上的老人,静静散发着光散去。
老人这才慢慢睁开双眼。
乌代?霍兰不禁惊喜的叫出声,“夫子!”
老人用有些恍惚地看到莲株,看到第一次眼神清澈明朗的姜籁,微笑着缓缓说道:“傻孩子,把圣莲收起来。”
一旁的贾米丽?霍兰赶忙惊呼道:“夫子,这个圣莲能治疗您的病,刚才就是…”
夫子柔和说道:“贾米丽,一片花叶已经足够了。”
继又对着姜籁说道:“小湖碧波可还剩否?”
“一丝也无。”
“雷池涤身,筋骨已开,圣莲萃魂,神明归灵。”老人看着姜籁清澈的眼神,心里暗道。
“你要记得昨天的日子,霍兰氏秉承阿兹特科一月二十日历法,但在我们的家乡,它叫日曜日;而普洛克人的称法为,星期日。”老人咳嗽了一下,喘着气一字一字跟姜籁吩咐道,声音似有似无。
乌代?霍兰见状,梗着嗓子带着哭意求道:“夫子,请您用了木树灵子,总是有些用处的。”
“在我们还是鹿氏时,先古就传颂着一句话,只要大树深根牢靠,哪怕暴风再大,附着在其上的枝丫也不会惧怕风雨的打击”
“但是一旦树根脱落,哪怕没有暴风骤雨的来临,附在其上的枝丫也会随着大树倒下而断裂。”
“自夫子起,才有了这支从鹿氏分离出来的氏族霍兰。”
“夫子已经做了我们霍兰氏的树根十五年了啊,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又如何呢?”
夫子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清明地道:“树心难得。而我,无非是几日的区别罢了。”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是哈沙?霍兰,身后跟着两人进来。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刚进屋,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床前,拿出一个小瓶,急急说道:“夫子,这是普洛克人的军方禁品,塑血剂,活体生血极佳,定能对您有所效用。”
老人只是微笑摇头,轻轻道:“迪里奥,我已经用不上了。给努亚背回来的那位小伙子用吧,他的命值得。”
被称为迪里奥的中年男人对老人能“看”到他们回来的状况并不惊讶,连忙想继续劝说的时候,被老人轻轻摆了摆手阻止。
老人又招了招手,让姜籁临近到面前。
轻轻摸着姜籁的头,老人低垂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丝转瞬即逝不为任何人所知晓的愕然,眼神似有几分不解,转而竟变得清明释然,松开手,轻轻爽朗笑道:
“不要怕,孩子”
“你是赛内思”
“是,我是赛内思”姜籁抿了抿嘴,不忍心的开口说道。
“好……好”老人似乎有些欣慰的连说了两声好。
“小碧湖的月色……是不是……很美”
姜籁想要回答,看向老人的时候,却看到这位夫子的双眼缓缓闭了下去。
“可是……家乡的月色……最美啊”老人的声音渐渐至无。
“家乡的月色,最美”姜籁,或者说赛内思?霍兰,在自己不知觉中眼中已经有了泪水,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一阵阵的颤抖。
刚进屋的“大傻”哈沙?霍兰见状,像一只失去亲人的幼熊无力的坐下泪流满面。
一直冷酷的贾米丽?霍兰时刻紧绷的硬朗脸庞也软弱下来,更像是一位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靠在身旁的乌代?霍兰肩膀上,带着泪水啜泣。
而门口的努亚?霍兰强抿着嘴,泪水肆意留下。
最是坚毅的迪里奥却也抵挡不住这种伤痛,朝着夫子方向,双膝跪下,哽咽着嗓子喊道:“老师!”
乌代?霍兰轻轻摸了下贾米丽的头,垂着老泪走出木屋,拿出一个黑布,打开将里面的冬虫放进门边上的灯笼,柔和的月光慢慢渲染出来。
乌代?霍兰沉默了半会儿,拿出一个陶埙般的器皿,蓦地将之吹响,
长鸣,像是一首挽歌,也像在送别,在这片星空下分外清亮。
围绕着巨树下的一栋栋木屋内,一个接着一个的,将珍藏的冬虫放进各家前的灯笼,月色逐渐亮起,连成一片。
好似老人故乡的明月闪耀在这片星空上,与之伴随的是每个屋子都遏制不住的悲恸的哭泣声。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