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依旧是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不时回过头冲着陈明夜招呼两声,愉快地像是在秋游。
陈明夜看着她无欲无虑的模样,一时间眼底也是不由得泛起了一抹温柔。
伏牛山本身并不是多么险峻的高山,因此去往山头的路说起来倒也没有太远。
女道带着一行人走到道观前的时候,山巅未及散去的人群依旧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静月观的香火颇为鼎盛,除了月霞仙子当年的威名以外,恐怕也离不开这一批弟子兢兢业业的守业开拓。
陈明夜一眼看过去,层层铺就的长阶尽头,一座巍峨的观宇映入眼帘。整体建筑群高大工巧,除去当先的观宇,其后有殿堂罗列,坐北朝南,气势颇为恢弘。排列工整,主要殿宇皆是位于中轴线上,包括山门、主殿、分殿等建筑皆坐于侧,配殿、廊庑分列中轴两旁。
“道长,你们这地方香火还真是鼎盛啊。”陈明夜站在长阶之下,看了一圈有些感叹道。
“静月观是禹州地界内为数不多的道观之一,加上师傅当年的名声,这才有了如今不断积累的人气。”女道轻声说道,话音里没有任何的骄傲,反而隐隐有几分失落。
“道长过谦了,”陈明夜看着身边依旧嘈杂的人群说淡淡道,“他们如今肯来,是因为你们做的事情好,能做实事,才聚人心。”
女道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身边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扫了一眼他们这边,眼睛一下就聚集在了女道士的身上。
“您是流月道长吧?”说话的是一个年近耳顺的驼背老人,看到女道士之后,神情似乎极为激动。
“您是?”女道士微微一愣,显然对于眼前之人并没有多少印象。
“您不记得我啦,”老人有些着急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去年腊月的时候,我那宝贝孙子生病了,我和老婆子带着他来观里烧香,是您路过出手帮忙配了服药。我那孙子回去喝了半个月身子就好了,我们一家人都高兴坏了,那以后我们天天都来观里烧香,只希望再见到您一次啊。”
女道看着身前的老人笑道:“多谢老人家的心意,您能来静月观是对我们的信任,流月也祝老人家身体安康。”
“好好好,”老人极为激动,“可惜了我那老婆子今日没来,我回去说给她定,定能叫她懊恼死咯。”
女道士微微一笑:“老人家不急,静月观随时都欢迎你们。”
“好!”老人开心得连连点头。
陈明夜若有所思地旁观,复又扫了一眼女道士。
老人看着女道,忽然又开口问道:“流月道长,往后来这里还能看到您吗?”
女道微微思索,点了点头:“您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值守的弟子说,不方便的事,让他们叫我就好了。”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您真是个好人啊!”老人连连道谢,脸上满是笑意地下山去了。
陈明夜看得真切,突然隐约有些明白了静月观香火之盛的原因。
他看着女道,突然开口道:“流月道长?”
“怎么了?”女道下意识地转身看了过来。
“你们这静月观莫非全都是以月为道号的?”陈明夜似笑非笑道。
流月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这是入门时师傅取得道号,有何不妥之处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陈明夜笑着看向了身边的老头。
老头却是依旧微微有些失神的模样,根本就没有理会陈明夜的意思。
陈明夜耸了耸肩,伸手将马带到一边去,寻了一处僻静写的地方牵好了缰绳。
静月观值守的弟子是两个身着了淡青色道袍的半大青年,陈明夜见两人就在不远之处,便拜托他们帮忙看着些,两个小道士扫了一眼那边的流月,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陈明夜走回去冲着流月微微一笑道:“道长的身份似乎在观里颇为尊贵啊。”
流月摇了摇头:“都是同门修道,哪有什么尊贵的说法,不过是我年岁大些,修道早些,怎么也不至于便因此高人一等的。”
小红用力点了点头,似乎对于流月道长的说法很是认同。
陈明夜看她小鸡啄米一般的样子,伸手过去就是一个板栗:“你还好意思点头,成天用师姐的身份欺压我。”
小红一懵,然后一脸委屈地看着向了他:“回去后我要告诉师傅你欺负我。”
流月见状登时有些心疼,伸手将小红搂了过去,轻轻瞪了陈明夜一眼:“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计较。”
陈明夜哈哈一笑:“小红这般可爱,自然是要多欺负欺负的。”
流月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多说,张了张口便又干脆地闭上了嘴,牵着小红上台阶去了。
陈明夜悠悠然跟上,老头走在最后面,默默看着眼前堂皇巍峨的静月观,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静月观正门人流络绎不绝,原本因为这方天地异变而仓皇下山的人群此刻眼见没有丝毫的危险发生,复又向着山头的殿宇汇聚而来。
陈明夜侧耳随意听了几句,竟是听到了什么“风雨变幻乃是静月观真人飞升,”“天上仙人下凡引动异象,”“月霞仙子重临世间”之类的荒唐之语,不由得格外想笑。
“几位,远来是客,要不要也往观里烧炷香以成心事?”流月回首看向身后的几人,开口问道。
“你让我们去你那观里烧香?”陈明夜嘴角玩味。
“静月观虽非天下道统胜地,但在禹州地界也是颇为灵验,几位不妨一试。”流月看出了陈明夜眼中的质疑,轻笑一声。
陈明夜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落在了观前的一座铜制的炉鼎之前,细纹精妙,刻着飘飞俊逸神采飞扬的各色神像,缕缕香火气从中飘散开来,蕴满了一整个观前。
“罢了,有些心愿可不是能随便许的,我们小红儿或许倒可以试试。”陈明夜笑着转头看向了自己身旁的小不点。
小红不服气地双手叉腰:“小师弟是看不起小红的心愿吗?小红的心愿可是很大的呦!”
陈明夜饶有趣味地打探:“那是什么心愿呢?”
“哼,说出来就不灵了,”小红一扭头,根本不看他。
“小气,”陈明夜笑着打趣。
“才不是咧。”小红不服气地瞪回来,小脸微微有些涨红。
“那你去吧。”陈明夜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香炉。
小红却是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行的,青玄有念,不能移至他所。”
老头闻言似乎颇为讶异地看了小丫头一眼,缓缓走了过来。
“老爷爷?”小红有些奇怪地看着老头。
“手伸给我。”老头对着小红说道。
小红微微一犹豫,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小手递给了对面的老头。
老头接过小红的手,却是两指点在了小红的手腕上,闭上眼细细感知了起来。
陈明夜心中疑惑,此刻却是不好打断,只好默默等待着。
一边的流月同样没有丝毫不耐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走到一边,拿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香炉前行了一礼,竟是自己点燃了香火插入了炉中,
老头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微微拉着小红的手腕感知了片刻,就将小丫头的手送了开来。
小红抬起头,微微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老头:“老爷爷,我的身体是怎么了吗?”
老头微微一默,转而却是一声轻笑:“好的很,营养健康,以后个子肯定长得高。”
小红将信将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头一脸笃定。
“好耶。”小红开心地挥了挥小拳头,蹦蹦跳跳又往流月那边去了。
陈明夜却是脸色慎重地看着老头,他可不会相信那个明显是老头随意说出来的借口:“前辈,您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屁,”老头扫了他一眼,“就你聪明?成天瞎想,没有小丫头半点可爱。”
陈明夜失笑一声,他一个人大男人要可爱干什么。
那边流月已经上香完毕,向着这边招呼了一声:“两位,劳烦跟我再多走几步吧。”
“道长带路便是。”陈明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流月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去,小红跟在她身边,陈明夜和老头则是相继缀在后面。
流月显然没有带着他们进入观中的打算,而是挑了一条颇为僻静的路,远远绕开了人群,往着观后林深处走去。
老头一路细细打量着沿途的殿宇观景,眸中隐隐有几分唏嘘。
陈明夜则是看着沿途的小路,注意这一路以来的暗涌气息,神色并不放松。就他目前所感知到的气息而言,静月观并不简单。区区一隅之地的小观,得此香火,有此人物,可见多年前的创观之人月霞仙子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他这么走着,一抬头却注意到身前引路的流月道人已经是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有些微微疑惑地抬头,却见流月带他们说至之处,并非是想象中的什么庙宇深处,藏宝之所,反而是一片开阔的林地,而在流月的身前……
看到这里,陈明夜的瞳孔猛然紧缩,流月道人的身前,赫然是一处矮矮的坟堆。
看到这一幕的老头,脚步也是陡然顿在了那里。
流月转过身来,微叹了口气:“前辈,无论你是不是师傅在等的那个人,我只希望能够将你带来满足师傅的一个心愿,毕竟,她等了那个人一辈子。”
这么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一株青葱的松柏:“这棵树是师傅早些年种下的,她那个时候笑着说,是有人告诉她,什么时候用他送的种子种出一棵树来,他也就会回来了。”
老头整个人霎时间怔在了那里。
“师傅一直到临死都没有见到那颗种子发芽。”流月轻声说着,眸中竟是缓缓落下了两行泪来,“她只是说,如果生的时候看不到,那就在死后再继续等等吧。”
“她遗言让我们把她葬在了当初那颗种子的旁边,”流月这么说着,朦胧的泪眼闪烁出一道亮光,“没想到,师傅去世后的第一年,那颗种子真的就长出了绿芽来,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高兴坏了,几乎所有人都聚到了那个小小的芽儿旁,认认真真地看着那株芽儿,满心指望着会有奇迹发生,我们想,是不是哪天那个传说中的剑仙回来了,也会从天上把我们的师傅带回来。”
“只是剑仙没有回来,师傅也再没有出现。我们又想,是不是要等着芽儿长大了,真正长成一棵树了,那个剑仙就会回来了。”
“这一等,就是好多好多年,一年又一年,小芽儿从小苗长成,再到有一人高的小树,再到越来越挺拔的大树,甚至是能够替我们这些人遮风挡雨的大树,那位我们等待了好多好多年的剑仙都没有回来。”
“我们有的时候想,师傅是不是也一直在和我们一起等着,我们想,师傅没有见到那个人,一个人在那边,应该会很孤单,很失望吧。”
流月轻笑一声,目中含泪,转眼看向身后那个呆呆站立的落魄老头:“前辈,您应该不舍得让师傅失望吧。”
老头看着那方矮矮的坟堆,看着坟前那一方石碑,看着那碑上刻着的几个铭文,缓缓抬起了头。
头顶,有一方树荫轻轻落下,温柔得像情人的手。
她死那年才发芽的一颗小苗,如今已是这般大啦。
老头缓缓走出一步,然后又是一步,一步接一步,走得那般缓慢,走得又是那般坚定。
“静儿,好久不见。”他站在坟前,看着那方矮矮的石碑,沙哑着声音轻轻出口。
一阵微风吹过,林木响动,头顶飒飒的叶片在风中回响,像是在对他的回应。
“让你久等了,”他轻轻叹息,说出下一句话,“李月白回来了,你的白剑仙,回来了。”
只是一句呢喃般的轻语,竟是在松柏林木间随着风声回荡开去,又随着风声远远传出了千里,仿佛传到了天际之遥,仿佛传到了江湖之远,仿佛传到了九霄之上,仿佛传到了幽冥之下。
九天十地都知晓了,她应该也会知晓的吧。
老头轻轻一笑。
他李月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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