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温润的小雨。
烟雨下的江南美好的仿佛仙境,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高耸入云的大树环绕着钱塘江沙堤,澎湃的潮水卷起霜雪一般的白色浪花,浪花一片一片的碎裂,像是破灭的美梦,广阔的江面一望无涯。
华美的楼阁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颇为壮观。能住在都城临安,临近西湖盛景,皆是非富即贵之人。
地下的人仰望云端,只见天上的月高不可攀。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雨停夜幕里,一身黑衣的少年吕思归嘴里轻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一边靠在墙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在等待时机,他要去拿麻学臣的那颗宝珠。
读书人的事能说偷吗?那是拿!
据说把这颗宝珠摆在室内,无论多久,屋内都不会生尘,洁净如新,神异非常。
但是吕思归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比如将这颗宝珠放在一缸水中,这缸水便永不会被舀完,新鲜的水会源源不绝的涌出,潜龙珠之妙,超乎世人之想象。
有很多贵人想从姓麻的手中买下这颗宝珠,但是姓麻的爱宝如命,加上他的兄弟是当朝二品刑部大员,一般还真的没有人敢往死里逼他。
不过如果有别人知道他有颗潜龙珠,别说他兄弟是大官,哪怕他爹是皇帝,都会毫不犹豫的对他下手。
此时,丁凉隐匿在吕思归的退路之上,当吕思归得手之后,他负责善后。
其实如果只是去这个富商家中盗宝,都用不着丁凉出手。但是根据线报,有一个江湖上有名的刀客,名唤梅华刀李东生在麻家做客,据说此人刀法了得,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刀客,这样的人放在哪一个帮派中,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所以为了防止出什么意外,丁凉必须守在外,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他以天生神眼望着百步外的朱红大门,心神沉稳如夜色。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姓麻的一定会将宝珠严密保护起来。
但是,我们的职业大盗吕思归先生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麻府的水井之中投入蒙汗药,如此一来,到了夜间,麻府之人全部睡成死猪,他便可以慢慢寻找宝珠。
吕思归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可是当他真的潜入麻府之后,他却觉得很不对。
实在是太安静了。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即使所有人都被蒙汗药弄晕了,也不应该这么安静。
这么大的府宅,难道连一条狗一只鸡都没有么?
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吕思归身形一动,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屋子,屋里大通铺,睡了十几个男人,看情况应该是麻府的下人居住的屋子。
他们不是该喝了混了药的水睡的死死的吗?
鼾声呢?呼吸声呢?
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借着月色一看,吕思归看到,每个下人的脸上,都是七窍流血。
他几乎被骇破了胆,不过他还没有吓到惊叫,吕思归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他冲出房门,冲到院子中呕吐。
他第一次看到死人还是丁凉在土匪窝救他那次,只是那次他知道死的都是坏人,而且杀人者丁凉即使可怕也还是个人。
而这次,死去的都是无辜的普通人,死状还这么诡异可怖,像是被地狱的冤鬼夺了性命。
而后,他顾不上恐惧,展动轻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麻学臣的卧房。
果然,麻学臣与他的小妾也是同样的一般死法,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梅华刀李东生的尸体竟在不远的地方,看样子他似乎没有中蒙汗药,梅华刀已出鞘,他却被人一剑封喉,此外场内看不出有打斗的痕迹,可见杀人者必是一剑将李东山击杀。
李东山成名多年,一手梅华快刀威震江湖,他可说是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刀客。
能一剑杀他的人,该有多么可怕。
麻学臣的卧房中墙内隐有一座机密的藏宝室,聘请了当年天机阁著名的机关大师设计机关暗器,除了麻学臣之外的任何人想要进去,至少都要面对一百只硬弩箭和三百支淬了剧毒的蜂尾针。
可是此时藏宝室的大门洞开,像是在欢迎来访者随意观看。
藏宝室内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都还在,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潜龙宝珠已不见了。
吕思归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须赶紧走,万一被人发现,他就算用黄河水也洗不清自己的冤枉。
临走之时他注意到,麻学臣的桌子上,放着一面玉牌。
一块墨玉雕成的玉牌,上面雕刻着海上升明月图景。
极简,却气势恢宏。
吕思归不认得这块玉牌,只知道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会悄悄顺走,可是今天诡异之事实在是太多,他实在没有心情,也没有胆量去动这块玉牌。
麻府大院的院墙虽高,却难不住吕思归,他像一只黑色的燕子一般跃了出去,落地无声。
若有别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赞一声这少年轻功绝世。
若是往常,吕思归也会为了自己这一手漂亮的功夫而非常愉快,可是今天他心事重重,没有心情。
临安的夜,与家乡的夜还是不一样的。
太暗了。
吕思归一言不发,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赶到丁凉隐藏的地点,也不和他解释什么,拉起他就走。
丁凉看他没说话,也什么都没问。
回到居所后,闭上房门,丁凉虽然夜视无碍,但是为了吕思归,他还是点上了一盏油灯。
平日里一直说说笑笑的吕思归看上去疲惫极了,进了房门后,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的瘫坐在地上,连一步之遥的椅子都不愿坐上去。
丁凉觉察有异,吕思归的表现让他有些担忧。他想了想,为吕思归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然后开口问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吕思归接过茶,轻轻地饮了一口,将他在麻府看到的一切讲述给丁凉知道。
听到麻府全家都中毒而死之后,丁凉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这实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但是理解起来却非常简单,那就是除了他们之外,有另外的人盯上了麻府的潜龙珠。
潜龙珠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而难得的至宝,顾名思义,宝珠内蕴藏了一股真龙之气,藉此宝珠,武道巅峰的武者便可轻松突破天人极限,成为天人级的高手,到那时,便是陆地神仙一般的存在了。
可是,即使是为了这样的绝世奇珍,灭人满门依然显得太过狠毒恐怖。
吕思归突然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如果我没有在水井中下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丁凉一愣。
“如果他们不是全都昏迷了过去,那个魔鬼也不会这么顺利吧?”吕思归抽泣着,声音哽咽,他的内心被愧疚与悔恨填满了。
“也许,不会...都死...”
丁凉不是第一次见他哭,但是他感觉到了吕思归发自肺腑的痛苦。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在想,他为什么哭?即使那些人没有晕过去,按这个人的行事手段,这一家人估计也很难会有活口。
如果是因为间接的背负了杀人的罪孽而感到愧疚痛苦,那像他这样的杀手,他又会怎么看待呢?
看着哭泣的吕思归,丁凉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养的那只兔子。
在他很小的时候,地府中的恶鬼们给每个孩童一人一只小动物,有的是小兔子,有的是小鸭子,有的是小狗。
他们虽然从那时起就常常被泡在药水中,还被逼着吃很多很苦的药,可是毕竟还是孩子,受到折磨的可怜孩子,看到这些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哪里会有不喜欢的?丁凉很爱他的兔子,有时候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喂他的小兔子。
当时,他的哥哥陈念凉悄悄告诉他,别这么疼爱那只兔子,他没有听。
一段时间之后,地府的恶鬼,要求孩子们亲手杀死自己养的小动物。
......
结束了这段不愉快的回忆之后,丁凉的心中也泛起了一股酸楚。他看着捂着脸的吕思归,蹲下身,笨拙的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这不能怪你。”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
可是他的确给了吕思归一些勇气和力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继续讲述麻府的见闻。
听到潜龙珠已失窃,丁凉并无反应,发生了如此奇怪的事,吕思归无恙已是万幸,宝珠的事不能怪他,至于那件事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总会做到的。
可是当他听到桌子上的墨玉牌的时候,他突然惊的站了起来。
这下轮到吕思归吓了一跳。
他认识丁凉也算有一段时间了,这个人的脸冷得像冰一样不说,行事也十分谨慎沉稳,他从没见过丁凉惊慌的样子。
那天在土匪窝里,他看到那只古怪恐怖的嗜血小怪物时,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而听到这个古怪的玉令,他竟然吓得直接跳了起来......虽然是站,但是吕思归相信,如果他的腿脚完好,刚才那一下他肯定会跳起来。
“你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被安慰的一方很自然的转变成了安慰人的一方。
“墨玉,黑海...是黑海玉令。”
丁凉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他突然也很想坐在地上,于是他坐在了吕思归的身边。
吕思归瞪大了眼睛,丁凉这个人很爱惜衣服,平时看到有灰都会立刻掸去,现在居然做到了地上?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丁凉便开口了。
“你不用难过了,这些人的死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许他们还得感谢你,让他们可以在睡梦中死去,不必受苦。”他转头看着吕思归,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吕思归抽了抽鼻子,疑惑的问道。
“黑海玉令,是地府的宣告,他们要现世了。”丁凉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逃走之后便与地府再无瓜葛,没想到恐惧根深蒂固,依然存在他的心中。“既然地府现世,那麻府的这些死人,只是个开始。”
对大多数武林中人来说,地府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庞然大物,是隐于地狱中的神秘杀手国度,吕思归也不例外。
胆子并不大的他,突然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贪财的取走那枚黑海玉令。
一股暗藏磅礴的恐惧占据了两个少年的内心。
灯火摇曳,随夜风摇乱了两人的影子,如两人的心绪,慌乱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