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 大小官员复职,大理寺先审了长兴侯私藏官府通缉犯人一案。
长兴侯咬定他只是让管事买了一个绣娘,并不知道绣娘的身份, 侯府管事忠心主子, 则称自己的确买了崔家的女儿崔珍,但并不知道崔珍有官司在身, 他平时不出城门,哪里会看见城门前的通缉告示,崔珍的官司也没有闹得满城风雨。
主仆俩是想撇掉私藏犯人的罪名。
然而大理寺还掌握了其他证人。
第一个就是在长兴侯书房暗室找到的崔珍,崔珍作证, 她弄坏了绣铺的昂贵料子, 自知赔不起,就想在进京的路上偷偷跑了, 没想到爹娘另有打算, 将她卖给了长兴侯。崔珍就将计就计,乖乖做了长兴侯的人, 初一那日长兴侯突然回来狠狠打了她一顿, 要将她交出去, 崔珍苦苦哀求, 长兴侯才同意替她遮掩。
为了证明自己句句属实, 崔珍还拔下半边衣裳, 露出了雪白身子上的新鲜伤痕。
崔父、崔母交待的更多, 譬如他们是如何与侯府管事密谋神不知鬼不觉卖了女儿的, 以及侯府连夜派人去找他们要自愿卖女儿的字据。
大理寺还抓了侯府几个小厮、丫鬟,这些下人都私底下议论过崔珍的官司, 更有一个小厮直接将这场官司告诉了对侯爷忠心耿耿的管事。
综合这些证据证词,大理寺卿卢太公在早朝上递了一封定罪长兴侯私藏罪犯的奏疏, 请求淳庆帝批准。
卢太公一请示,立即有言官当廷参起长兴侯来,责备长兴侯身为官员却故意触犯律法,身为侯爵却仗势欺人,十数年来手下多少无辜绣娘丧命其手,百姓怨声载道,请求淳庆帝重罚长兴侯,以肃朝纲,以慰民心。
自然也有替长兴侯说话的,但大理寺都证明了长兴侯有罪,朝堂上讨伐长兴侯的言官更多。
淳庆帝仔细看了看卢太公递交上来的卷宗,看到崔珍身上遍布伤痕,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手印掐痕,以及大理寺找到崔珍的地点,便知道外面关于长兴侯因为生母之死虐待府中绣娘的传言都是真的。
绣娘也是人,一个绣娘气死了长兴侯的母亲,与别的绣娘有何关系?
崔珍的姐姐便是死在长兴侯府,长兴侯还惦记崔瑾的妹妹,不惜让管事高价买回去,足见其龌龊的心思。
没有证据的时候淳庆帝可以不理,现在证据确凿,淳庆帝不想再用长兴侯这种人。
崔珍的案子很快就出了判决,崔珍家里只有没直接出面的崔兄撇出去了,其他人都因协助崔珍私逃挨了板子、关进了大牢,服刑时间有些区别罢了。整个京城,除了阿娇等人关心崔珍的判决,其他百姓都跑去看长兴侯一家的热闹了。
一个堂堂的侯爵,就因为私藏一个欠债逃跑的绣娘,被圣上罢了官职降了爵位,挨板子入狱前是侯爷,半年牢狱一过,出来就变成了伯爷。长兴侯原来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现在一降爵,世袭罔替的好事也没了,等长兴伯一死,他的儿子们便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平民。
祖宗挣下来的荣耀,因他的私心说丢就丢,这样的爹,恐怕连他的儿子们也都不想再孝敬他。
除了那些受过欺凌的绣娘,无关百姓肯定不至于多痛恨长兴侯,但能看到一个朝廷大官被罚,百姓们都很喜欢这热闹,大街小巷无人不谈。
孟氏一开始都不知道这么多。
侄女什么都不告诉她,还是府里的下人看到城门口的告示,跑回来禀报给她,孟氏才知道侄女聘用的一个绣娘毁约逃跑了。怕侄女亏掉的本钱太多,孟氏赶紧去了一趟绣铺,可侄女轻描淡写的,更担心绣娘的安危而不是那三两银子,孟氏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过了一个节,侄女的案子竟然将长兴侯都扯了进去。
来往的官太太们只提是大理寺办的案子,孟氏越想越奇怪,顺天府定下的小案,怎么就引得大理寺出手了?
官太太们只听热闹,具体并不了解,孟氏便带着女儿薛宁,又来了一趟阿娇这边。
铺子前面做生意,孟氏从后门进的,对于这些铺子与宅院连在一起的人家而言,后门才是正门。
阿娇听说姑母来了,忙叫夏竹过来顶着,她去后头招待姑母。
厅堂里面,七岁的薛宁坐在地上逗弄小孟昭,孟氏笑着看着。
侄女刚提出要搬出将军府另住的时候,孟氏并不同意,还反思是不是自己与丈夫哪里做错了,让侄女受了委屈。但渐渐地孟氏明白了,侄女需要亲人的关心,但更需要轻松自在的活法,侄女的身份让她无法结交到十四五岁的官家小姐为友,年轻的官家少妇可能也不想结交侄女,自家的那些宴请对侄女来说都是负担。
搬出来,让侄女自己做主,才是真的对侄女好。
所以孟氏就挑了这处宅子,买下送给侄女。
再后来,侄女又抱了小孟昭回来养。
孟氏也想反对来着,才十九岁的大姑娘,貌美温柔,改嫁并不难。可她一开口,侄女就搬出一大堆道理来堵她,说什么京城的名医都没有把握能调理好她的身子,她就算能改嫁,也生不出自己的孩子,与其辛辛苦苦替别人养原配留下的孩子或是过继来的子女,还要看男方家人的眼色,不如自立门户,养个儿子替孟家延续香火。
孟氏便动摇了。
无论如何,侄女过得开心就好,侄女想做什么,她全力支持就是了。
“表姐,刚刚昭哥儿叫我姨姨了!”阿娇一过来,薛宁炫耀地叫道,叫完还让孟昭再唤一次。
孟昭看着头上插了两朵绢花的小姨,乖乖叫道:“鸭鸭!”
阿娇与孟氏都笑了起来。
孟氏打发薛宁带孟昭去院子里玩,让丫鬟们也都去看着,她单独问阿娇:“崔珍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就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大理寺是怎么搀和进来的?你可知道?”
阿娇垂了垂眸。
街头的议论她也听了些,百姓们都在幸灾乐祸长兴侯一家的衰败,最多再夸夸大理寺卢太公为民除害,夸夸圣上爱民,没有一个提到赵宴平的,想来还是赵宴平初来京城,名声不显,还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但阿娇相信他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定能在大理寺出人头地,姑母早晚也会知道他来了京城。
阿娇便说了实话,神色如常地笑道:“赵爷进京了,入职大理寺,舅舅托他送东西给我,正好遇到我这边有难事,就托他帮我查了查。”
孟氏听到“舅舅”才反应过来侄女口中的赵爷是谁。
去接侄女的那日,侄女夸赵宴平当捕头多有本事,孟氏并未多上心,如今得知赵宴平一进京就把长兴侯拉了下来,孟氏是真的吃惊了:“你是说,他只用几天的功夫,只靠自己就查到了长兴侯?”
阿娇不敢夸赵宴平太过,以免姑母误会她还留恋什么,便道:“长兴侯害过崔珍的姐姐,他能查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再者他只是找到线索,剩下的全靠卢太公刚正不阿,宁可得罪权贵也要为百姓做主,没有卢太公,他哪里去敢对付长兴侯。”
孟氏可没这么好糊弄,赵宴平若是不敢对付长兴侯,就不敢把事情捅到卢太公那里,反过来,赵宴平明知会得罪长兴侯依然愿意揽下这案子,为的是谁?
孟氏盯着阿娇看了起来,意味深长的。
阿娇装傻,袖子里攥着手指问:“姑姑为何这样看我?”
孟氏眸子转了转,转移话题道:“你舅舅托他送了什么过来?”
阿娇长长的睫毛一扇,看着院子里道:“两包碧螺春,我们那边产的茶叶,从本地买便宜多了。”
孟氏哼道:“算他还有良心。”
阿娇暗暗呼了口气,还好姑母没有起疑。
未料孟氏马上又问起了赵宴平:“他来看你,有没有说什么?他当时放你放得那么痛快,你一托他办事他却不辞辛苦地去做,为了你不惜得罪一个侯爷,莫不是心里还念着你?还有,他一个小捕头,怎么会调去大理寺,封的什么官?”
孟氏不问则已,一问就是一连串,直接把阿娇问傻了。
在姑母犀利的审视下,阿娇先解释了赵宴平与永平侯府谢三爷谢郢的过命交情,官是谢家帮忙举荐的,然后再解释她与赵宴平的关系:“他只是替舅舅跑腿,没与我多说,他愿意帮我,一是他本就心善,二是他丢过妹妹,最恨谁家卖女还钱,这才替崔珍一查到底,不是您想的那样。”
道理确实说的过去,但孟氏仍然觉得,赵宴平对侄女没那么简单。
“他帮了你这么大忙,你怎么酬谢人家的?”孟氏问道,如果赵宴平有所图谋,可能会暗示侄女什么。
阿娇笑道:“我能怎么谢他,我一介女流又帮不上他什么,铺子里卖的也都是女人家用的,想了半天,送了他一盒粽子,赵爷乐于助人,本也没图什么,收了粽子就走了,次日把食盒还给江娘子,门都没进。”
孟氏皱了皱没,若说赵宴平没想着侄女,帮的忙太大,若说想了,这些举动也太淡了。
“姑母,我与赵爷的事身边的丫鬟都不知情,您别说漏嘴,也别再琢磨了,人家一进京就在卢太公面前露了一手,往后前程似锦,就算要娶妻也会娶大家闺秀,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何必特意向我献殷勤?我这身子,他娶我不可能,想纳妾的话,咱们也不会答应,是不是?”阿娇玩笑似的分析道。
孟氏笑不出来,蹙眉嘱咐侄女:“他既没有要娶你的心,往后你也少与他来往,有什么难题跟姑母说,别再去找他了,免得被人发现你们俩曾经的事,影响你嫁人。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嫁,但你才十九,往后的事谁说得清?”
阿娇乖乖笑道:“嗯,我都听姑母的,对了,姑父是不是快回来了?”
孟氏瞪她:“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是?”
阿娇俏皮道:“才没有,我是想姑父了,难道只许姑母、表弟表妹想吗?”
孟氏看着侄女如花的笑脸,无奈地摇摇头。
晌午孟氏母女在这边用了饭,才打道回府。
阿娇继续经营自己的小铺子,一边也留意街头巷尾的议论。
长兴侯是五月初七定的罪,除了罢官降爵,还要仗刑二十入狱半年。人关进去了,关于这案子的议论也渐渐从百姓们口中消失了,京城繁华天下第一,每天也都发生着各种大事小事,没人会一直念叨一桩旧热闹。
直到冬月初八,长兴伯灰头土脸地从牢狱出来,被两个儿子接回冷冷清清的伯府,这案子才又被人提及。
阿娇留意的不是案子,而是赵宴平。
她以为赵宴平破了案立了功劳就会升官,可也不知道是升了没人提,还是根本没升。
一晃半年,他再没有跨进绣铺,阿娇也没有特意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
两人都在京城,却仿佛仍然分隔千里。
又是一场大雪纷纷落下,阿娇坐在窗前,心想,那些过去的,可能真的只是过去了吧。
狮子巷。
赵宴平已经咳了两日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对京城的寒冷准备不足,入秋时就病了一场,眼下又是因为受寒发了一场热,他还不肯告假,每日早早都去大理寺点卯。
这日从大理寺回来,赵宴平精神不济,饭也没吃就躺下了。
郭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爷,在武安县的时候,官爷跟铁打的似的。
放心不下,郭兴熬了药就来官爷屋里守着,看着官爷苍白的脸,郭兴想到了江南的太太、姑娘。快了快了,这个月她们就要出孝了,一出孝马上进京,顺利的话还能赶过来陪官爷过年,人一多,这宅子就热闹了。
想的出神,昏睡的官爷突然发出一声呓语。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郭兴看着官爷憔悴的脸,只见那嘴唇翕动,又唤了一声。
是小娘子的闺名。
郭兴愣愣地看着官爷。
他还以为官爷已经放下了,进京路上还警告他不许擅自打听小娘子的消息,连给妹妹写家书也不能提到将军府与小娘子的任何事。可官爷病成这样还在念着小娘子,哪里是放下了?
郭兴又记起了小娘子离开那日,官爷吐出来的血。
如果,如果小娘子在,官爷会不会恢复得快一些?
可是,小娘子现在是将军府的表小姐,有何道理要来照顾官爷?他真去找了,官爷不会高兴,也是给小娘子添堵。
还是盼望太太、姑娘快点抵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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