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晴天, 天色湛蓝澄净,万里无云。

    瑟瑟乘马车出宫,因还在大行皇帝丧期,一应仪仗规制都是从简, 走得静悄悄, 并不怎么惹人注意。

    这一路都是安静的。国丧期间, 各坊市的酒肆茶寮都关了门,举目望去,一条街衢从头到尾大半都门户紧闭, 寥寥几家开门迎客的,也都不敢像往常那样高声吆喝着揽客。

    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像被罩上了一层素纱,失去了往日的颜色。

    临近年关, 街衢上都是素素净净的,不像往常结绸扬彩, 唯一的活气便是几个小孩子在街上玩着,可也不见他们大声玩笑, 大约是家里长辈嘱咐过吧。

    瑟瑟将车幔放下, 一路无言。

    提前给公主府送过信了, 因而那边早就大开中门,等着迎瑟瑟进门。

    她入了府,直奔母亲书房。

    月离进来添了盏热茶, 便退出去, 只留她们母女二人。

    兰陵的书案上摞着厚厚的书信,瑟瑟留意到, 笔洗里的水浑浊不堪, 料想母亲应当没闲着, 至少回了好几封书信了。

    她微微低头, 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兰陵看了她一眼,缓缓笑道:“我知你为何而来,瑟瑟,听母亲的话,在家里吃顿便饭,然后回去吧。”

    书房里烧着熏笼,又添了炭盆和香鼎,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却温暖馨香,瑟瑟见母亲只穿了件茜色薄衫,发髻高挽,只斜簪一支玉钗,显得既清爽又干净。她面对自己时,耐心温和,可一点不像别人口中那在外面大肆屠杀朝廷重臣的女魔头。

    瑟瑟轻呼了口气,坐在母亲的对面,抿了一口热茶,道:“我只是有些事想当面问一问母亲。”

    兰陵埋首于信笺间,挥毫迅疾,闻言连头都没抬,只随意道:“你说。”

    瑟瑟自小习惯了她母亲的忙碌,并不觉得被轻视怠慢,反倒温和地冲母亲笑了笑:“他们都说我不是宋姑娘,我是母亲和裴伯伯的女儿。”

    此言一出,兰陵果然立即停笔。

    她动作僵滞了片刻,抬眼看向瑟瑟,见瑟瑟面容恬静安然,那玉质通透的脸上甚至还浮着一层极浅极甜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当初以为自己是宋姑娘时的仓惶。

    兰陵不禁正视她,拿出了面对她时含有的认真宁肃,问:“你从哪里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瑟瑟不答,反问:“这重要吗?”

    兰陵一滞,随即笑开:“不重要,这自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假,对不对,瑟瑟?”

    瑟瑟端正坐着,轻点了点头。

    “真的。”兰陵歪头看向窗外,樱树枝桠光秃秃的,连只鸟雀都没有,一片死寂,觉得没意思,又将头转回来,看向一身孝服,却难掩姿色,清艳娇媚的女儿。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原本也未指望能瞒一辈子,也没有必要瞒一辈子。瑟瑟,其实裴元浩是你的父亲,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裴家势力深厚且稳固,他为我们母女所用,将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瑟瑟安静看着她的母亲,缄然不语。

    兰陵最愁她这副模样,不声不响,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一时烦躁,将笔搁回砚上,冷冷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身为母亲,给了你足够多的东西。体面尊贵的出身,安稳幸福的闺中时光,还有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瑟瑟,你该知足,你心里清楚,多么人机关算尽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唾手可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平白得来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

    瑟瑟默了片刻,面带讽意,微微勾唇:“母亲,您骗了所有人,让大家以为我是宋姑娘,把我捧上了太子妃的宝座。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凤位近在咫尺,所以可以说出我的真正身世了。从今往后,我便是四面楚歌,必须要紧紧依附着您,做您手中的棋子,你的算盘是这样的吗?”

    “哦,还有。”瑟瑟猛地想起什么:“用我还可以牵着裴家,让裴家的姐弟两心甘情愿为您效力。您总说您给了我许多,可是依我看,您从女儿身上得到的也不少——至于您说‘不过是没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您那么在意李怀瑾做什么?”

    ‘砰’的一声闷响,兰陵扬起手拍在书案上。

    李怀瑾这三个字果然是她的大忌讳,一提起便将她激得恼怒不堪,下颌紧绷,胸前起伏不定,神情变得阴沉狠戾。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今日不是来替那些老臣求情的,是来找我算账的。”

    若是从前,见母亲勃然大怒,瑟瑟早该害怕了,可是现在,她的内心却毫无波澜,将胳膊肘拐在身侧的梨花小几上,以手擎额,声音软糯且无辜:“母亲,女儿只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您别生气……”

    兰陵定定看她,蓦得,抬手抄起搁在桌边的书扔向她,瑟瑟早就料到她会有此招,灵巧地一偏身,躲开了。

    屋里闹出些动静,传到外面,傅司棋站在窗外低声问:“太子妃,可有吩咐?”

    瑟瑟把她母亲的书捡回来,淡淡道:“没事。”

    这一闹腾,兰陵反倒安静下来了,隔着窗纱看向那模糊笔挺的身影,微有讥诮:“我知道他,太子詹事傅司棋,是沈昭心腹,他喜欢你吧?”

    瑟瑟的表情微滞,随即淡淡道:“没有,母亲不要乱说。”

    兰陵似笑非笑,一直看着他走回值守的位置,估摸着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才道:“这是好事啊,你只要稍稍给他些甜头,用美人计拴着他,让他替你效力……”

    “母亲!”瑟瑟厌烦她的腔调,冷声道:“今日的事与他无关,我们回归正题,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她盯着瑟瑟,目含精光:“你还惦记着正题呢……你刚才是故意的,想要激怒我,想干什么?”

    瑟瑟双手将书板板正正地放回桌上,道:“女儿并没有故意激怒母亲,这是女儿的心里话——有时候实话总是难听的,可毕竟是实话,我今日对母亲坦诚,希望母亲也能这样对我。不管实话有多么难接受,女儿都想听一句。”

    兰陵默然看着她,良久,将目光移开,怒意已散去,神色甚是淡漠:“也罢,到如今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要是对自己的女儿都不说,那还能说给谁听……”

    瑟瑟从未想过,前后两世,历经了众多厮杀与磋磨,还会有一天,能和母亲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地听她对自己诉说往事。

    “当年,奸妃当道,东宫式微,我为了护皇兄登位,联合宋玉和裴元浩,竭力笼络朝中重臣,建立自己的势力。起初,收效甚微。也是,若是真能这么容易,那这天下人人都能当皇帝了,可最终坐上皇位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伙人找上了我。我又惊又喜,未曾想到原来自朝野到民间存在着一股势力,当中有朝臣,有杀手,有边将,皆对那个人忠心耿耿,自那人死后,他们便大隐于市,一直等着我长大。”

    瑟瑟眉宇微蹙,回想起沈昭曾经对她说过的——

    “但是李怀瑾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他弱冠拜相,野心极大,当年斡旋于乱局,在民间积蓄力量,致力勤王,确实是立了功勋的。可当叛乱荡平,他却悄悄将这部分民间势力收归己用,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结党……”

    难道说,李怀瑾创建的势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亡?

    兰陵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地点头:“没错,就是你口中的李怀瑾。我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反应并不比你好多少。愤怒,憎恶,还有害怕……可是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对权力的热爱所取代,因为这股力量的暗中相助,我尝到了呼风唤雨、发号施令的滋味。那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她向来敢作敢当,并不屑于粉饰自己,随着回忆,眼中迸出了晶亮的光芒:“他们替我铲除异己,替我夺权,甚至连妖妃的庶子也是他们替我弄死。”

    瑟瑟猛然一颤,怔怔看着她的母亲,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悄然漫开。

    兰陵淡掠了她一眼,继续道:“我想,那个时候皇兄和母后心里都是有数的,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那妖妃迅速落败。他们不像宋玉那么单纯,真以为是天意使然,要惩治犯上恶人。”

    “可是皇兄和母后他们想赢,要想赢,就得依赖我背后的势力,所以,虽然没有点破,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也默认了我的决定。”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皇兄顺利登基……”兰陵眼中的那簇光迅速暗淡下去,透出些阴恻恻的冷意。

    “那妖妃的余孽作乱,把我的身世翻了出来,借此攻击母后不守贞洁。母后指责我嗜权如命,还说都是因为我才会连累她受世人诟病,她甩我耳光,骂我是贱人。真是有趣,用得着我时,她是慈母,我是好女儿,千疼万爱都不够。把我利用完了,我又成贱人,逆女了……”

    兰陵唇角勾起冷诮的弧度:“是我逼她不守贞洁和人私通的么?我求着她把我生出来了么?明明利用我,给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可到头来,却要把一切都怨在我身上。”

    瑟瑟默然听着,忍不住将手伸向母亲,可那温软的掌心堪堪停在她肩膀上一寸,却再也落不下去,犹豫片刻,她又把手缩了回来。

    兰陵冷笑:“我不止恨她,我也恨皇兄。他已经是皇帝了,明明有力量可以保护我,可却一天天像个懦夫似的只会哀求母后不要为难我。当初我帮他时,若是也像他一样只会这么求人,他有命坐上皇位吗?”

    “所以那晚我骂了他,骂他窝囊,骂他是宫女生的,老鼠的孩子就会打洞,母后就疯了一样地上来打我。好像比起来,皇兄才是她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自那夜起,我们就彻底翻脸了,我跟这对母子决裂,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周遭静悄悄的,那些字句落入耳中,猛然砸下,似乎还带着回音。瑟瑟好像被带进了这个旧年的故事里,愤懑不平,心道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

    但她一旦沉下心来,又有些害怕,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木已成舟,再无回旋余地,可还是担心着后来的走向——

    “那后来,母亲怎么做的?”

    非常奇怪,兰陵本是满脸憎恶,但随着回忆的深入,脸上却漾起了细微的笑意,阳光被茜纱窗纸渗过,落在她的脸上,如铺了层荧荧珠光,清灿妩媚,竟显出几分温柔。

    “你以为那个时候我就变成了个恶人吗?不,没有。后来我遇见了你父亲……温贤,我们相识时,正是我名声最坏,最狼狈的时候。瑟瑟,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很爱他,这辈子我只爱过这么一个人,也曾经真心想为他舍弃一切,离开长安,跟着他回莱阳。”,,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