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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长林将圣旨、药单依次折好,放入绸盒中, 手抵着额头, 蹙眉深思。

    这药单上并没有御药房的官制方印, 可见不是正规用于留存的,而是当时的御医私下另开出来的。

    大秦宫规森严,凡是宗亲召御医诊疾, 脉案、药单皆一试两份, 一份留存备查,一份用于日常抓药。

    既然制度如此完备了, 还私下里另开药单, 只能说明兰陵公主不想让外人知道, 她当时已身怀有孕。

    也是,大秦民风再开放, 对于女子未婚先孕这种事,也还是不到能宽容的地步。

    未婚, 先孕。

    徐长林遽然眯起了眼, 他当初之所以认定温瑟瑟不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是因为她的出生月份同兰陵公主成婚有孕的日期对不起来。

    可若是这张药单是真的, 五月时已经诊出有孕, 怀孕的日期再往前推一两个月, 而温瑟瑟是第二年元月出生, 那这时间就能对得起来了。

    高士杰生前已经见过那个叛逃公主府的税官阮氏了, 阮氏必定告诉他温瑟瑟就是宋姑娘, 可再这之后他还是见了宁王。是因为高士杰不信阮氏, 还是他对‘温瑟瑟是宋姑娘’一事存疑?

    徐长林的一颗心飞速下坠,如同浸在了冰水里,竟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温瑟瑟不是宋姑娘,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个骗局,岂不是连皇帝和太子都骗过去了——纵然兰陵公主如今权倾朝野,可十六年前的她,尚且稚嫩,凭黎氏外戚便能将她逼到艰难之境,不得不利用宋姑娘向皇帝言和。

    那个时候,单凭兰陵公主自己,真的能做这么大的事吗?

    徐长林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在他的心里早就把温瑟瑟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善良、纯净,甚至比他想象中的妹妹还要美好,这一切若是假的,那……太残忍了。

    他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血统之事不能存疑,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彻查清楚。

    将绸盒收起来,他冲徐鱼骊道:“时辰不早,我该出宫了,你好好保重。”

    徐鱼骊目光莹莹地凝望着他,万分的不舍与牵念,柔声问:“哥哥,等你回了丰都,是不是就把我忘了,不会再想起我了?”

    “怎么会?”徐长林警惕地掠了一眼寝殿内外,将徐鱼骊拉到跟前,低声道:“若将来秦楚开战,我会提前派人把你接回家的。”

    徐鱼骊眼中隐有泪意,水光清澈,敛于身前的手颤了颤,想去握徐长林的手,可犹豫了少顷,还是作罢,强忍下离别的伤慨,道:“望哥哥能多多保重。”

    徐长林颔首:“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

    内侍引着徐长林出宫,穿过长长的甬道,顺贞门已在眼前,谁知还未靠近,便见顺贞门下的禁军齐刷刷跪地,朱漆雕门缓缓大敞,禁军拥簇着沈昭走了进来。

    内侍忙退到道边,跪地伏迎。

    徐长林瞧着沈昭渐渐走近,神情幽深,面上浅溢出几许笑意。

    “命挺大啊。”沈昭斜掠了他一眼,在他身侧慢慢停住了脚步。

    徐长林冲他端袖揖礼,慢声说:“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的,承蒙殿下挂念。”

    沈昭胸前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也没多少耐心跟他磨嘴皮子——磨也磨不出几句实话,抬腿要走,却被徐长林叫住了。

    他的视线漫然掠过这深宫中悬置的红绸,道:“听闻殿下大婚在即,在下有一言想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昭回头看了看,漠然向前走,徐长林十分乖觉地跟了上去。

    顺贞门前有一瞭望台,砖石垒砌,高三丈,登上观景,视野辽阔,只觉大半个皇城都在眼底了。

    徐长林默默看着脚下那浮延重叠的宫阙楼阁,犹豫了一阵,问:“殿下是不肯放了温姑娘,让她跟我回南楚罢?”

    沈昭倚着瞭望台上的穹呢?”

    徐长林不为他语气中的讥诮所恼,只继续耐心地问:“您对温姑娘如此执念,是看中了长公主的权势,还是因为她是宋姑娘?”

    久久未听到回音,他回头望去。

    见沈昭眼梢微挑,挑起深深的不屑,下颌微抬,带了几分倨傲:“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徐长林却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沈昭,好似他一提温瑟瑟,就跟踩了沈昭的尾巴似的,登时尖刺竖起,飕飕地朝他扎过来,有点气人,还有点孩子气。

    他不禁一笑:“在下只是好奇,您待温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是因为她是您母亲的托付,是宋姑娘,还是因为喜欢她,不管她是谁,您对她的态度永远都不会变?”

    沈昭也笑了,态度一瞬变得格外温和,前抻了头,缓声问:“好奇啊?”

    徐长林点头。

    “憋着吧,孤不喜欢为人解惑,孤就喜欢看人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难受样儿。”

    说罢,沈昭不耐烦地收敛了笑意,朝石阶走去,留给徐长林一个颀长的背影。

    徐长林静静看着沈昭的背影,心头似坠着块垒,沉甸甸的,难以纾解。

    默然良久,他喟然叹道:“瑟瑟,你该怎么办啊……”

    这一场短暂会面加深了徐长林心中的担忧,看上去沈昭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也是,兰陵公主有孕时沈昭甚至都还没出生,待他被生出来到熬过那一段王爵低微的苦日子,在到后来被立储、羽翼渐丰,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他就算再神机睿智,也算不到自己出生前的那些陈年旧事。

    况且这旧事必是被刻意隐藏过了。

    高士杰生前为了寻常宋姑娘,派了无数的密探来长安,再加上当年宋家出事时旧部留下的讯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找到了这么一张不正规的药单。

    若这是一场局,可见这局布得有多缜密,手段有多高明。

    徐长林离了秦宫,回到别馆,当即便派吴临出去查找这药单上落款的太医。

    杏林中的规矩,凡是有些名望地位的医者,在看药单之后必会落款圈字,以防止不必要的纠葛。

    这张药单也不例外,在底部有落款。

    吴临凭着落款在长安里秘密暗查了三日,才查出些东西:“这太医已于嘉寿四年元月自太医院辞官,两个月后因牵扯进了勇王谋反的案子,被大理寺锁拿,没几日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结果与徐长林预想得差不多。

    兰陵公主不会留这样重要的证人活在世上。这样想来,那太医怕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才辞官,才留下了这药单,可惜还是难逃既定的命运。

    至于太医与高士杰有着怎样的瓜葛,这药单又是如何到了高士杰的手里,如今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怕是再难以追溯。

    吴临继续说:“属下去查太医下落,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一个太医怎么可能与勇王谋反牵扯到一起,属下好奇,就顺着这条线细查了一番,发现当年缉拿太医是大理寺卿亲自下的令,世子猜,那时候的大理寺卿是谁?”

    徐长林斜挑眉,露出些许好奇:“谁?”

    “裴元浩。”

    徐长林轻“呵”了一声,心道有趣,这么看来,当年裴元浩在帮着兰陵公主杀人灭口。

    ……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骊山行宫上,皇帝派去的稳婆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产妇临盆在即,不得不临时从山下找稳婆,这才给了守在山脚的宋家旧部以可乘之机,能从稳婆口中问出山上有女婴降生。

    不消说,那些稳婆肯定也被灭了口。

    只是偌大的一个骊山,宫女、内侍无数,若想隐瞒李代桃僵之计,只杀稳婆怎么够?可……若是连宫女和内侍都杀了,声势太大,必瞒不过宫里,除非是当时能让他们闭嘴,事后再不声不响地慢慢除去。

    若是这样,那就需要对内宫的深度渗透。

    徐长林认为,即便是现在的兰陵长公主,能往宫里安插些细作内应不难,可要想做到这程度,绝非易事。

    他脑中倏然划过一道灵光。

    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便是六宫之主,裴元浩的姐姐,裴皇后。

    若裴家和兰陵公主早就商定好了这个计划,裴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将骊山行宫上的侍从换成自己的人,她是皇后,纵然不得宠,但这点权力和本事定是有的。

    只是……裴家为什么要搅进这浑水里?

    兰陵公主假意收养宋姑娘,是为向嘉寿皇帝和宋贵妃示好,是为解自己当初被黎家围攻的困局。

    她让自己的女儿顶着宋姑娘之名,令皇帝和太子皆对温瑟瑟另眼相看,一心要把她娶进东宫,对她毫不设防。

    她手握女儿身世之谜,不怕女儿将来跟她翻脸,一旦公开,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必然会发生逆转,温瑟瑟为保住地位,只有紧紧依附母亲,听从调遣这一条路。

    一箭三雕。

    可是这对裴家有什么好处?

    权力中心的人都不是善男信女,凭着裴元浩和兰陵少年时的情分,就能豁出身家性命为她布这样的局吗?

    况且传言都说,自兰陵公主和莱阳侯成亲后便和裴元浩疏远了许多,她成亲时宋家还没有出事,纵她有惊天之智,也算不了那么长远。

    除非……兰陵与裴元浩疏远是假的,是为了隐藏一些事。

    裴家和兰陵长公主之间必然有更深、更隐晦的攀连,且裴家自始至终都有足够的信心,在这一场局里能保证他们的利益。

    徐长林低眉沉思良久,思绪渐渐清明,有些通透彻悟了……

    未婚先孕,有母亲,还得有父亲啊。

    他想到这一层,只觉一股森然之气顺着后脊背往上爬,凉得透骨。他脑海里浮现出温瑟瑟那纯真烂漫的模样,她曾经那么相信自己的母亲,也那么相信沈昭,她的世界里始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糟算计。

    可,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身世?!

    徐长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愤怒,是怜悯,抑或是担忧,一颗心如悬在了半空中,无凭无靠。

    这条路若继续走下去,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瑟瑟?

    若是都告诉她呢?

    不行。

    徐长林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样大的事,温瑟瑟必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亦无法再一次以身饲虎来自证,且他有充分的动机去‘挑拨’她们的母女关系。

    温瑟瑟一定会去查证,只要有了动作,就会惊动兰陵长公主。

    可若是让她先不要查呢……这是不可能的,她与沈昭成婚在即,她不会放着这样的事情不去查而稀里糊涂嫁给沈昭。

    温瑟瑟心里清楚,她在沈昭的心里是瑟瑟,也是宋姑娘,去掉了宋姑娘这个身份,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得重新来度量。

    徐长林只觉好似走到了进退维谷的悬崖峭壁,怎么做都不对,正苦闷着,外面有人递进来信,说是从丰都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徐长林自吴临手里接过,除掉蜡封,揭开一看,眸光倏地黯淡下去。

    吴临探过头,飞快浏览,道:”是侯爷的信,这已经是第四封信了。”他见徐长林只是垂着眉眼,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补充道:“世子,您曾经说过,儿女情长绝不能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如今侯爷病势日重,您身肩大楚的社稷安危,怎能因为儿女私情而一再耽搁正事?”

    徐长林沉默良久,负过身,合上了眼睛,道:“你收拾行李吧,我们明日就启程。”

    瑟瑟这几日闭门不出,只躲在自己的闺房里,自然也没有去向母亲请过安。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思来想去,觉得暂时不去为好。

    母亲太精明了,只因她要换陪嫁侍女,就察觉出她与往常有所不同。若是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后,她立即就跟没事人似的到她身边晨昏定省,定会让她以为自己能隐忍有图谋。

    毕竟,她温瑟瑟自幼骄纵,受不得半点委屈……

    瑟瑟坐在窗下,拿着竹篾绣绷,将针刺入成了型的蝴蝶尾翼上,婳女急匆匆地进来了。

    “贵女,您快去看看吧,公子又哭上了……”

    瑟瑟放下绣绷,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亲眼见着发生了什么,只是事后从温玄宁那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才了解全貌。

    那日从慈凉寺回来,她送走沈昭后睡得很早。

    大约亥时,温玄宁避开侍从偷偷来看瑟瑟——他这几日忙着温书,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监院里功课紧,他已闭门苦读数日,待出来时,才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他从贺昀那儿套出三言两语,知道姐姐受了大委屈,耐不住,非要来问问到底是谁欺负他姐姐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婳女,才终于进了瑟瑟闺房,房里燃着很浓的安息香,在香的作用下,瑟瑟睡得很沉。

    温玄宁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忽听外面有动静,是母亲来了。

    温玄宁心思一动,转身藏进了床边的碧纱橱里。

    兰陵公主放轻了脚步,静悄悄地进来,如玄宁一般,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角,开始絮絮自语。

    “今天的事,娘……做得不对,委屈你了。只是你还得继续委屈下去,为了大局,忍一忍当前吧。”

    “瑟瑟,你只有是宋姑娘,才能减少阻力,安稳嫁进东宫。皇帝和太子明面儿上待娘亲厚,但其实都藏着心眼呢。皇帝念着宋贵妃,愧对宋玉,想从你身上补偿回来。太子觉得你是宋姑娘,将来必不会和娘一条心,所以对你不设防,倾力要迎娶。”

    “可若他们知道你不……不,你是,在你嫁入东宫、怀上孩子之前,你就是宋姑娘,你是宋家遗孤,是宋贵妃的侄女,所以她生前才那么疼你。”

    说到最后,兰陵公主那在珠晖下艳光四射的面庞慢慢浮起笑意,隐含得意、痛快。

    皇帝如何,太子如何,那死了的宋贵妃又如何。还不是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呵,宋翊那个贱人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掏心掏肺疼了八年的‘乖侄女’是个假的。

    这可真是她平生第一得意事啊。

    想到此,兰陵公主看向瑟瑟的目光愈加慈和温柔。

    “瑟瑟,你是娘的乖女儿,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世上,只有娘才是你的依靠。所以,你要乖,不能忤逆娘,不要再逼着娘伤害你,更不要学那小兔崽子偷听娘说话……”

    她霍得起身,推开碧纱橱,揪着温玄宁的耳朵把他揪了出来。

    还没等她出言训斥,玄宁先抽泣了起来。

    原来姐姐不是姐姐,是什么宋姑娘……不行,这打击太大了,得哭!

    兰陵公主本想这孩子还小,遭遇如此大的打击,哭一哭也正常。

    可谁知这熊孩子哭起来没完了。

    第一天,她还能扮演慈母角色,好好哄一哄。

    第二天,她能勉强忍住不骂,由着他哭。

    第三天,叱诧风云了半生的兰陵公主终于忍无可忍,站在温玄宁的门外吆喝,她还没死,他要是再嚎丧起来个没完,她就打断他的腿儿,让他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自小生活在母亲和姐姐淫威下的温玄宁练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当即转移了阵地,躲到他姐姐那里哭去了。

    瑟瑟走进西厢房时,见温玄宁正泪眼对着茜纱窗纸忧郁抽泣,边抽泣,边念念有词:“怎么就不是我亲姐姐,那我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样儿都被她看去了,我是不是吃了大亏……”,,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