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过了四七,陈芸见发引日期逼在眉睫,每日用心更甚,迎来送往,顾里忙外,既要盯着府里不出乱子,又要接待来客,陪着到灵堂吊唁,还要听拜坛上的老和尚敲木鱼、唪佛经,如此苦熬六日,果觉力不能支,直累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
这时,已是伴宿之夕,沈府女眷和一众亲朋坐在偏厅,静等天明吉时,启棺下葬。
陈氏可怜陈芸最近忙累,命人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许她和怀胎八月的安绮春同榻歇息。
潘翠莲怕两人郁闷,专门跑来和说闲话:“可算是要发引了,我这几日,光听那些秃驴念经,吵得我睡也睡不下、坐也坐不定,如今才安宁了,再也不必受这罪了!”
陈芸一向喜她言语风趣,当下听了,十分好笑,可因为还在丧期,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心里偷着乐了一下。
安绮春近来多承陈芸照顾,心里不觉萌生亲近之意,就没话找话道:“听说三老爷择了西跨塘福寿山山阴为下葬之所?”
陈芸看了她一眼,道:“我们老爷昨日领阴阳生去福寿山堪舆,那阴阳生捧着罗盘推演半天,最后拿手一指,连夸山阴是风水宝地,还说那里藏风聚气,一旦先人葬于那里,将来必定福荫子孙,什么寿又长、身又旺、官又高、财又稳,总之,从他口中出来,没一句是坏话,所以,我们老爷一听,二话不说,立马派邓善保购了那块田地。”
“这恐怕又花费了不少银子吧!”潘翠莲在旁边一脸疼惜地说。
“说来倒巧,那块田的主人最近正手短着,一听我们老爷要买田,赶忙询问价格。”陈芸面色平静地说,“许是他觉得价格公道吧,当即把田契给了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拿了田契,满心欢喜,连忙找人辟了一块空地,专门留着以待明日下葬!”
潘翠莲听着点了点头,道:“我看你这一阵瘦了不少,等明日发引了,可得好好养着!”
“人说,编筐编篓,难在收口,就这最后一步,穷讲究才多呢!”陈芸叹气说了一句,忽然又盯向潘翠莲,笑道:“现在倒可怜我了,前几日看我累得半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搭忙?”
潘翠莲见她问难,不禁笑了一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难不成你盼着我篡你的位?”
陈芸笑而不睬,刚准备去取炕几上的小茶碗,只听咔嚓一声,闪了腰肢,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安绮春躺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正欲上去搭一把手,不想才动一下,圆鼓鼓的肚皮内也躁动不安。
潘翠莲对着他们叹了口气,道:“你们俩就别乱动了!”说着,扶了陈芸躺平,然后又问陈芸伤到了哪里,凭着经验,用胳膊肘给陈芸按了几下,试图令她舒服一
些。
外面,月圆月缺,迷雾般的天色渐渐散去,一线亮光出现在遥远东方,弄得檐下的鸟雀异常活跃,唧唧啾啾叫个不停。
到了辰时,沈翼好生款待了杠房杠夫,然后同秦涵荣一道往灵堂来,准备启棺出户。
堂内跪着满满一地人,沈母身边的盼雨、冷云、冷香,周夫人房里的夏莲、夏婷,吴夫人身边的秋菊、秋香,陈氏房里的春芝、春燕、春芜、春蕊,常姑妈身边的冬梅、冬珠,潘翠莲房里的莲心、兰心,安绮春身边的青鸾、青梅,陈芸房里的瑞云、瑞彩、杜鹃、杜仲,另有二叔祖家、三叔祖家的女眷,乌泱泱只见白衣一片。
“咣当——”
丧鼓一响,悲声大放。
沈母站在灵前,望着堂中的紫檀棺木,哭得恨天恨地;周夫人一想到老景凄凉,也哭得断肠断气;林姨娘想着没了靠山,从此又要任人拿捏,顿感以后孤苦无依,也哭得要死要活。
再往后去,沈雪晴哭得呜呜咽咽,沈雪沅哭得细声细气,朱庭玉和范惠来哭得骡马放屁。
沈稼公、沈稼夫毫不流泪,只是绷着面孔,似引极之弦;吴夫人、陈氏假模假样拿着绢子挡在眼前;潘翠莲、安绮春、陈芸跪在最后一列,垂着脑袋,维持着默然态度。
外头请的主祭师展开讣告,声情并茂道:“昔者祖宗相继,鞠育子孙,怀抱提携,劬劳万状。每逢四时交代,随其寒暖,增减衣服,撙节饮食。或忧近于水火,或恐伤于蚊虫,或惧罹于疾病,百计调护,惟恐不安,此心悬悬,未尝暂息。抚育子孙成立,至有今日,皆祖宗劬劳之恩也。虽欲报之,莫以为报。兹者节届春夏秋冬天气,将温热凉寒,追感昔时,不胜永奠。谨备酒肴羹饭,奉阖门眷属以献。尚飨!”
震天哭声中,主祭师的声音弱了不少。
沈复一见主祭师放下讣闻,登即喊了一句:“躲钉!”
冯妈妈眼尖手快,迅速递了一把小扫帚给沈母。沈母抬手接下,步履迟迟走到棺木前,抡起扫帚扫了扫棺木上的灰尘,然后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棺材,终于退了下去。
杠房的杠夫们见程序走完了,各自手拿了一根长棍,然后组成方阵,齐心合力架起棺材。
沈雪晴见棺材抬出去了,一边哭、一边遵从阴阳生的指示,上脚踹翻了原本在棺材下的长凳。沈雪沅也带着哭腔捧起丫鬟送上来的银盆,对地一掷,砸得咣当咣当响。
哭声大作,震山撼岳。
外头,邓善保急三忙四喊了几个伙夫,将堆在院中的铭旌、圈花、灵幡、云罗、挽幛、挽联、香谱、雪柳等奠仪抱到府外,又有三四个茶房的茶师傅张罗彩旗杆、龙头铜锣、遮阳红伞、绿扇、金瓜、钺斧、朝天
蹬、鹤童、虎判、开路虎等物。
锣鸣开道,只见门前白簇簇一片,香车宝马停在道边,各色凉桥排了一条街的长蛇。
沈复抱着灵牌,走在抬棺杠夫之前,一张张雪白的纸钱漫天降落,直让人眼球发晕。
一行过了市口,只见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原是朱家、安家建棚路祭。
沈稼夫和朱老爷原是旧识,一见了面,两人免不得寒暄一番,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
安老爷和沈稼公从对手成亲家,关系更是深厚,当下上来安慰,说了好些宽慰之语。
沈复不喜安老爷市侩嘴脸,非是问到自己,绝不应答,倒是那安家公子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沈复见之心喜,十分盼望与之交谈,只可惜下葬紧迫,没过一会儿功夫,队伍又开始行进。
慢慢到了日中,送葬队伍到了西跨塘福寿山,只见天朗气息,山清水秀,好一处钟灵之所。
阴阳生捧着罗盘,算定棺材的方位,然后才着人挖坑。等坑挖成,他又往坑里添了一匹锦缎,呜囔囔念了几句含混不清的符语,然后随手抓了一把五谷杂粮抛进坑中。
杠夫们看了半天好戏,最后才抬棺葬入土坑,又拿铁锹铲了无数回土,终于在地面线以上培起土馒头。
邓善保娴于世故,一面安排人焚烧奠仪,一面又安排人将事前准备好的墓碑插在坟前。
沈复作为孝子,理所当然跪在碑前,一时只见纸钱乱飞,灰烬四迸,不由低头啜泣。
这一哭,哭到日暮黄昏,彩霞在天边连绵起伏,一群无思无虑的鸟儿排成阵列掠过天空。
沈复回到家里,嗓子已经干哑,仍然守规矩到沈母、陈氏房中问安,然后才回住处。
陈芸可怜他最近事事当先,心下想多伺候,可实在无心分与他,一来才发引过,府里力乱无章,许多事都要她亲自出面过问,二来她怀着孕,自己尚且难以顾全,哪里顾得上其他?
如此又过两日,陈芸将丧礼之后的琐事处理干净,捧了花费账册到陈氏房中汇报。
陈氏见一场丧礼就花出去三千多两银子,不由咋舌心惊,叹挣钱不容易、花钱如淌水。
陈芸本不想多嘴,可理智让她开了口,将账上只剩五千多两银子的事实告诉了陈氏。
陈氏理家多年,当然晓得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也不责备陈芸不懂勤俭,只说:“开门七件事,茶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也省不了,何况还有那些避不了的人情往来?”
陈芸胁肩累足,不敢接话。
陈氏叹了一声,又道:“我也怪不了你,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府里奢靡了这些年,都只道账上还有许多,哪晓得实际所剩无几?若照这势头下去,恐怕不消
两年,账上就冒了,所以你还要多费费心,以后能省则省,有些排场尽可免了!”
陈芸听了吩咐,久久不敢应声,实在是节省不得,且不说沈母那里动不得,连周夫人、吴夫人两处就够让她头疼了,更不消说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人头上了。
而花费最多的恰恰是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头上。一来,父子三常常要在府里宴客,席上虽非庖凤烹龙,但山珍海错总是免不了的,这在陈芸与炊金馔玉无异;二来,父子三外面从商,交友广泛,应酬颇多,时不时要从账上支取银两送人情。
陈芸最初还问因由,到了后来,发觉理由总离不开那么一条,渐渐也就不怎么问了,只给银子了事。
目下,陈芸见陈氏紧紧盯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艰难开口应了一声,算作回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