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月余,天气暖和不少,梅花、梨花纷纷谢了。
到了初夏中旬,平地一声雷,沈雪沅不声不响诞下了男婴。林姨娘一听是弄璋之喜,高兴得几夜没合眼,赶忙罗掘了梳妆台上的首饰,一股脑全送到姑爷范惠来家里。
范惠来见林姨娘如此慷慨,免不得要入府面谢,沈母、周夫人等人正好借此机会送了表礼。
陈芸掂量着自己的身份,不好越过长辈的规格,只能等而下之,挑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炊烟罗、一匹秋香色苏绣,又将自己日前所绣的若干条松绿色、银红色肚兜挑了一些。
而后,日月逾迈,堪堪进了五月。
正值端午,天晴气和。绿泛麦秋,黄分梅雨;丹李垂实,素槿成行。云垂黄鹤之风,水变丹鱼之浪。当江南之盛况,极榜汰之水嬉。彩舣雷动,锦帆云齐。波翻雪岛,旋转雷涡。鱼龙惊骇,神灵疑惑。
长洲宝苑,家家竹枝;阖闾古城,人人桃叶;红回系臂之丝,青留斗草之袜;绕腕则条脱双钩,泛酒则菖蒲九节。空谷幽兰为浴之汤,岸汀虎艾高悬于户。盘中角黍,杯底枭羹。熙熙攘攘,闹闹哄哄。
陈芸午前在陈氏房里说话,应景吃了几个肉粽,等回了落梅院,已不觉腹中饥饿,就索性松了发髻,重新换了套翡翠裙,坐在廊下看杜鹃、杜仲两个小丫头逗猫狗玩。
那哈巴狗养了几月,身上肥了一圈,越发显得腿短。
哈巴狗旁边那只橘猫原养在沈母屋中,今日不知怎么跑了出来,不过,据陈芸从盼雨口中得知,这橘猫素来喜静,一天中十二个时辰,竟有八九个时辰是躺着不动。
今日却不知撞了那股子邪了,性格迥异的两个家伙居然对了脾气,来来回回地在院里胡跑一气。
杜仲、杜鹃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直追着猫狗跑,不知只觉已热汗淋漓,汗褂微透。
陈芸见她们闹得开心,心生向往,却拉不下身份陪她们一起闹,只能摘了几朵牡丹把玩。
如此忙里偷闲,陈芸晒了半天的太阳,不觉双眼困酣,就命瑞彩进去铺了锦茵簟,躺了一会。
一觉醒来,日头弱了不少。
陈芸起来洗了把脸,慢慢出了房间,只见瑞彩、杜鹃、杜仲三个正蹲在一块斗草玩。
陈芸看得心动,当下驻了足,只见杜仲从脚边捡了一根草,洋洋得意扔在几人中间,道:“我有观音柳!”
杜鹃不甘示弱,也随手摔了一根草,道:“我有罗汉松!”
然后,杜仲道:“我有水灯心!”
杜鹃道:“我有山牡丹!”
杜仲道:“我有君子竹!”
杜鹃道:“我有美人蕉!”
杜仲道:“我有老鸦珠!”
杜鹃道:“我有鸳鸯藤!”
杜仲
道:“我有星星翠!”
杜鹃道:“我有月月红!”
杜仲道:“我有金灯花!”
杜鹃道:“我有玉香丝!”
杜仲道:“我有金七娘!”
杜鹃道:“我有华五郎!”
杜仲道:“我有猫爪儿!”
杜鹃道:“我有狗牙儿!”
杜仲见脚边没多少存料了,懊恼地咬了咬嘴唇,然后气汹汹摔了一根草条出去,道:“我有翠蝴蝶!”
杜鹃盯了那翠蝴蝶一会子,突然眼张失落起来,然后鼓着腮帮子,道:“不公平,这翠蝴蝶明明是我先发现的,只是让你抢先了一步,如今你也要让一局,咱们武斗!”
“武斗就武斗,谁怕你不成?”杜仲因为才赢了文斗斗草,轩轩甚得。
杜鹃麻利地挑了跟柳条握在手里,然后挑衅似地看向杜仲。
杜仲不输气势,也迅速捡了一根柳条,用同样挑衅的目光看向杜鹃。
瑞彩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提前声明道:“你们俩个可记住了,一局定胜负,不准事后不认账!”
两丫头点头称好。
战局开始,杜鹃率先发力,拽着柳条往身上拢,杜仲眼疾手快,一识破对方动机,首先将柳条斜了角度,然后又突然发力,生拉着柳条靠近自己,然后故技重施,终于令杜鹃彻底松手。
“你输了!”杜仲神采奕奕道。
杜鹃咬着嘴唇,据不认输。
瑞彩居中道:“你们既请了我做评判,那我定然无偏无党,这一局,显然是杜仲更胜一筹,你就赶紧认输吧!”
杜鹃噘着嘴,道:“我不服,她耍赖,她刚才使巧骗人!”
杜仲瞟了她一眼,回道:“你又没说不准使巧,凭什么不算我赢?”
“不算就是不算!”杜鹃固执地说。
杜仲随即道:“你说不算就不算了?”
瑞彩蹲在上位,眼见两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真是一个脑袋分成了两半,愁煞人也。
陈芸遥见他们吵起来了,连忙凑了上去,问:“好好地斗草玩,你们俩白什么眼啊?”
瑞彩率先起身,道:“她们俩嫌文斗不尽兴,又吵着闹着要武斗,谁想胜负定了出来,杜鹃又不服气。我现在被他们俩吵得头疼脑大,还是求奶奶出来评个理吧!”
陈芸刚才已听得七七八八了,又见杜仲、杜鹃互不搭理,不由笑了一下,开口道:“若让我说,你们俩都有过错。杜仲错在用心不正,靠歪点子赢了武斗那一句,杜鹃错在明明文斗输了,还缠着杜仲要武斗,若非如此,你们俩也不会闹起来!”
杜仲、杜鹃听了,不觉有理,各自不语。
陈芸瞄了两人一眼,特意加重语气道:“既然你们俩都有错,那我也不好偏袒了谁,就每人罚一吊钱吧!
”
杜仲、杜鹃一听要罚钱,无不面露心疼,毕竟两人的月钱才五吊,一下子去了五分之一,委实令人不舍。
瑞彩见他们哭丧着脸,不觉好笑,就说:“刚才还斗得乌鸡眼一样,眼下却老实了!”
陈芸随口道:“钱袋子都扁了,当然老实了!”说着,她又特意望了杜鹃两人一眼,果然灰心丧气,于是轻轻一笑,道:“好了,就当我发善心,饶了你们俩这一遭!”
杜仲、杜鹃听一吊钱失而复得,无不面带喜色,又争先恐后拜谢:“多谢奶奶!”
陈芸一笑置之,随即出了院子,径直到了陈氏房里。
陈氏正盯着沈雪茹做女红,一见陈芸过来,首先问了沈复的消息,然后才询问道:“离月儿出阁仅剩一个月了,贺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芸慢慢靠近,张口道:“一早就让邓善保打点了,昨儿还接了礼单,只是上面挂一漏万,我嫌他不够用心,又打回去让他核查,等完备了,再送到太太这里过目!”
“老太太前头说了,这回派衡儿去扬州贺喜。你不晓得,你二伯母这几日总来我这里打探,我估摸着,该是衡儿的意思!”陈氏语调舒缓地说,“所以你这几日多费费心,虽非刻不容缓的事,可也要提前筹备,省得到了跟前手慌脚乱,惹那边不痛快!”
陈芸点头称好,又见沈雪茹埋头在绣架上,不禁凑过去瞧了瞧,道:“三妹妹最近很用功呀!”
“哪里是她用功?”陈氏厌弃地说,“分明是我每日崔逼得紧,否则,只怕她一辈子也学不会女红!”
沈雪茹心中不满,扁了扁嘴,道:“好嫂子,你可教教我吧,怎么你绣花易如拾芥我却难如登天?”
“说来说去只一句话,熟能生巧。”陈芸心平气静地说,“妹妹多练练,早晚练得比我还厉害!”
沈雪茹丧了口气,一把丢开手里的绣花针,道:“真不晓得,娘为何每日逼我绣花?”
陈氏看了她一眼,叹道:“你当我想逼你?还不是情势所逼吗?你如今十五岁了,要不了一年半载,就该议亲了,到时媒人上门,问你女红不行,外头谁还敢娶你?”
“他们想娶,我还不想嫁呢!”沈雪茹傲气地说,“我又不是物件,任人支配,难道只许他们挑我、不许我挑他们吗?”
“挑吧,小心挑到最后,把你自己挑成老姑娘,困在家里嫁不出去!”陈氏随口说。
沈雪茹听了,娇声细语道:“嫁不出去才好哩,以后就守着爹娘过活,岂不美哉?”
“真是混账话,有你哥哥为我和老爷养老呢,怎么也轮不到你,你还是安心学习女工,等老爷年下回府,我就求他给你说亲!”陈氏满脸笑意地说,“明年就把你嫁
出去!”
“我才不嫁!”沈雪茹负气地说,“即便要嫁,那也要嫁个中意的,怎好由着媒人说和?”
陈氏随口笑道:“这女子婚配,一靠父母,二靠媒人,难不成你还想自己做主不成?”
沈雪茹真想自己做主,尤其夜里想到顾金鉴时,恨不能立刻成双入对、比翼齐飞,可她又十分清楚,女子婚嫁不由主,一半靠天、一半靠地,怎么也轮不到她说话。
一念至此,沈雪茹不由呆了,想着万一配了他人,自己究竟是俯首就缚好还是奋起抵抗好?
陈芸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又怕陈氏看出端倪,连忙说些其他事,引开陈氏的注意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