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复宿醉醒来,除了感觉头有点昏,身上倒是没什么征兆,当下就一骨碌爬下了拔步床,意气风发地跑到外间理了面容,然后才踅摸到卧室,瞧瞧陈芸醒了没有。
陈芸昨夜却难受死了,占着屁大的一点地方,仰面躺不下,侧身不舒服,只能半仰半侧了几个时辰,寻到沈复转身靠里的空当,抢回一些些床面,这才安闲自在睡下。
沈复才到床边,只见陈芸换了体位,侧身朝向墙壁,五根水葱似的玉指托着下巴颌儿,鼻息轻轻,香腮红红,耳边的鬓发黏在耳垂,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散落在枕头周围,活色生香。
沈复看得心动,动手给陈芸理了理耳边鬓发,却不想陈芸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子去。
沈复眼中灵光一动,慌慌忙忙跑到外间,东翻西找出来一截鸡羽,然后又急急忙忙跑到床边。见陈芸还在睡,他奸恶一笑,拿着鸡羽凑近陈芸的鼻翼,来来回回拨了十来下。
陈芸鼻头发痒,蛮不舒服地蹭了几下。
沈复不肯罢休,故意等她睡了一会子,然后故技重施,挑着鸡羽一来一回地戏弄她。
陈芸心中盛怒,连忙睁开眼瞧瞧是谁在恶作剧,不想正撞见沈复在面前哈哈作笑,于是转怒为安,嗔道:“我这好模好生地睡着觉,你又拿这鸡羽来作弄我做什么?”
沈复撂开手里的鸡羽,笑道:“天色可不早了,换做以前,你早起来去娘院里请安了,怎么最近如此惫懒?这可不成,你还立誓要当我们家的好儿媳呢,怎么可以偷懒呢?”
“你还说嘴?若不是你昨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我何至于折腾到后半夜才好睡下?眼下倒是处处替我着想了,不过,我可不领你这份情!”陈芸说着,忙忙下床趿拉上绣鞋。
沈复见她开始往外头去,一面跟上,一面笑道:“不领就不领呗,也没人求着你领情!”
陈芸不理不睬,只恹恹坐到镜奁前,顺手拿了犀角梳梳开一头秀发,居中拧了两朵旋儿出来,又拿一绺秀发团团缠住,插了一根梅英采胜簪固定住发型,然后才拿手一拢余下的散发,统统盘到后脑勺去,左右插了银簪,又取了十来朵桃红珠花按在发髻顶端。
沈复旁边站着,见她对镜理妆,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禁在心里暗暗称奇,又见她动手去拿眉笔,忙阔步上去抢在手中,嘻嘻笑道:“让我来给你画眉!”
“你会吗?”陈芸迟疑。
沈复慨然道:“不过是依着眉形而画,这有何难?”
“知易行难!你想给我画眉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先瞧瞧,我这究竟是什么眉形?”陈芸笑道。
沈复仔细盯了一会子,从容笑道:“你这眉细而弯,眉尖眉尾离眼睛很远,倒似远
山呢!”
陈芸默然道:“昨儿,衡大嫂子和翼二嫂子还说我这是柳叶眉呢,你又偏说我是远山眉,究竟谁对是错呢?”
沈复怃然无语。
陈芸怕他不开心,改口道:“行了,你是熟不来闺房里这些东西的,且去外头坐着等吧!”
沈复突然败了兴,愀然不乐,有些失望地看着陈芸,道:“我刚才见你对镜理妆,冷不丁就想到张敞为妻画眉上头了,就想学前人给你描眉打鬓,不承想你没一点情趣!”
陈芸笑而不语,心知他在使激将法,只道:“你想画便画吧,只是手上要注意些,别画歪了,等下吃了早饭,我还要去老太太、太太处请安,弄花了脸,可不大好看!”
沈复笑嘻嘻劝她宽心,然后慌不迭拿了眉笔,一面仔细瞅了瞅陈芸的眉毛,一面拿眉笔瞄了瞄。
陈芸背对着镜子,心里不大安定,总觉得沈复会恶搞自己,无奈沈复不许她背过身去,只得强自忍耐,等沈复将眉笔从眼前撤开了,她才急不可耐地捧了镜子细看。
果不其然,镜中桃花一面,细如白脂,可两道弯如弦月的柳叶眉却给沈复分出了七八个岔。
陈芸凝视着画得稀里糊涂的眉毛,不禁心中来气,道:“就知道你存心要戏弄我!”
沈复哈哈笑着,上去宽慰,不想陈芸也存了戏弄之心,随手揩了一把胭脂,无轻无重抹在沈复脸上。
这一下,沈复也恼了,信手取了一盒杏花粉,统统倒了出来,尽数洒在陈芸身上、脸上。
两人闹了半天,意犹未尽,直让进来伺候的瑞云、瑞彩叫苦不迭,一个忙着捡,一个忙着收。
陈芸又玩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了,差不多要用早饭了,就张口劝沈复收敛些,然后急命瑞彩出去打点。
饭食依旧精细,可最近天热,流金砾石,陈芸实在胃口不佳,只进了一碗碧莹莹的粳米粥,然后就急三忙四地换了衣裙,理了面容,领了瑞云往乐寿堂去给沈母问安。
堂里,吴夫人、陈氏、林姨娘早在场了,连潘翠莲、安绮春、沈雪茹也候在一边。
陈芸第一次迟到,又见众人广坐,丫鬟站了一地,面上微微难堪,赶忙上前向诸位长辈告罪。
沈母好脾气,笑道:“几个孙媳妇里最数你勤快,今儿来得晚了,想必是有缘故的,多半是复儿绊住了你!”说着,见陈芸面上发红,更加笑道:“好了,快入座吧!”
陈芸答应一声,拣了安绮春旁边的位子坐了。安绮春折矩周规,只是冲她随和一笑。
这时,沈母重新开口道:“刚听你和老二媳妇说,要准备裁下人了,都拟定了哪些人?”
陈氏听了,忙道:“咱们府人浮于事,由来已久,已非一日两日了,这
次裁人,也是我和二嫂商量许久才最终定下。如今,这内院当差的倒还好说,碍着主子在身边,一向老实安分,可外院管理松懈,一些妈妈、小厮就有天没日了,又是聚众赌博,又是对骂殴打,实在没有规矩!”
沈母迟疑一下,松口道:“既然你们妯娌俩商定妥了,那就直接按章程办事吧,倒不必太顾及我,我上了年纪了,身边本不需要多少丫头伺候,只留盼云、盼雨两人即可!”
吴夫人从旁道:“可不敢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就连大老爷院里,我和三弟妹也不敢动,只是做做样子裁几个人出去罢了。这回裁人,原是为了府里清净安稳,所以裁的人大多数是可有可无的,要么是上了年纪不中用,要么是松懈偷懒不可靠!”
沈母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裁就裁了,我虽足不出户,可时不时也能听见那些妈妈私底下贫嘴薄舌,说三道四,实在是惹人厌烦,还是趁早都撵出去了清静!不过,你们终究考虑不全,有些丫头、小厮也到了岁数了,是时候发配发配了,不然,早晚闹出事来!”
陈氏心下一动,忙道:“说到这上头来,我首先就想到盼云和大嫂身边的夏荷了,她们俩可年岁不小了!”
沈母点头称是,旋即又望向站在不远处含羞带怯的盼云,问:“盼云,你心里可有主意?”
盼云快步上前,偷偷瞧了一眼沈母,欲言又止。
沈母喜动颜色,道:“瞧你这羞怯怯的样子,多半是心里有人了,得了,等下人散了,我再好好盘问你!”
盼云微笑着退下。
沈母又道:“倒有许久不见夏荷在眼前走动了,我记得她家中父母犹在,若说配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也得提前给人家打个招呼,不然,太不合情理了!”
“这是自然!”陈氏笑悠悠接下话茬,“余下到了年纪的,就是我屋里的春芝、春燕和二嫂屋里的秋菱、秋菊了,还有青梅、青云几个姨娘房里的丫头,虽说年纪适合,可长得参差不齐,外头小厮多半是看不上,只合打发了出去,另行婚配就是。”
吴夫人从旁笑道:“秋菱是不劳咱们费心了,人家自己寻到了好去处!”
沈母意气自如,笑道:“什么好去处?”
“她娘家表哥昨儿才入了府,求我成全了他们的婚事。我见他们一个花容月貌,一个仪表堂堂,也算是一对璧人了,又想着秋菱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了几两银子,当作贺礼了!”吴夫人慢慢说,“不光他们,秋菊也由他父母做主许给了一户人家,我刚才同她讲明了,等年关过去了了,明年开春就打发她出府!”
沈母听了,欣慰地点点头,又道:“那春芝、春燕两个呢?”
“春芝一向办事牢稳,我手上用惯了,一时竟舍不得放她出去,正好她前日同我说了,说他父母早亡,家中又无亲朋支持,婚姻大事只由我做主即可。我想着,她这般人才,总不好随便配了人去,只好口头应下给她说亲,等寻到合适的人了,再从旁撮合!”陈氏面带心疼地说,“春燕倒是好办,她和翼儿身边的小厮长安对上眼了。”
“长安?”安绮春喃喃说了一句。
陈芸听得最清楚,就小声问:“二嫂不知道长安和春燕的事吗?”
安绮春实话实说:“确实不曾听说!我平时见得多吩咐最多的是赖永安,至于长安,实在见得少些!”
陈芸不爱寻根究底,心想最近多事之秋,居然忘了关心瑞云和平顺的事,等下回院去了,须得好好打问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