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时,杀声四起。
夭寿了!
都统大人被袭击了!
他们明明已经即将后撤到太行山麓之外,却依然被那神出鬼没的山鬼盯上了。
这突来的厄运证明了两个道理。
一,山鬼杀人不讲道义,不管你在那,不管你是否与他为敌。
只要你是北朝人,只要被看到就死定了。
二,千万别走夜路。
夜路遇到鬼的可能性太大了。
这不,都统大人连夜赶路,试图离开这个被山鬼阴影笼罩的邪气之地,但在冲出山口的时候,却依然被伏击了。
两匹马摔进了新挖出的沟里,折了腿。
举着火把的家伙被一箭射到马下,黑暗降临的瞬间,人人都知道,山鬼来啦!
冷飒飒的秋风,在黑夜里不住的吹,血腥味越来越浓。
谁也不敢点起火把,因为山鬼还有帮手!
那躲在一边家伙专朝着火把射箭,虽然弓术很烂,但被箭矢射到身体,在眼下这情况里,就和死掉没什么区别了。
煞神就在背后大砍大杀,惨叫声和怒吼声不绝于耳。
一行十人一个照面就被砍翻两个,这场面让见过大世面的都统大人都心头发凉。
在这山中复杂的地形里,一个熟知地形,又布下陷阱的致命杀手的破坏力,被无限拔高。
这又不是两军对垒。
在眼下这黑灯瞎火的情况里,一个武林中人的威胁,可比一支军队大多了。
“撤,撤退!”
都统大人拄着刀,拉着马缰,对一片漆黑的夜里高声大喊:
“别和他缠斗!退出去,结阵!结阵!”
这是一道正确的命令。
在面对山鬼这样的刺客时,结成战阵,互为犄角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问题是,正确的命令,却无法得到执行。
黑衣卫这队人,在过去半个月里,已经被山鬼吓破了胆。
封建时代的人又迷信,连番挫折之下,就不免有些鬼神之论,一些笃信通巫教的下属,信誓旦旦的说,这是他们冲撞了太行鬼神。
那山鬼根本不是人!
人也根本不可能对付那样的鬼物。
这人心一散,又在黑夜之时突遭袭击,总是黑衣卫训练有素,也不免落得下风。
“大人,走吧!此地不能留了!”
都统大人身边的护卫咬着牙,拉着马缰,护着都统大人冲向前方。
今夜无月,只有暗淡的星光,在这山路上又不能点火,影影幢幢的根本看不清前路。
他们奔出几丈,便看到一个人从路边跳出来,身体旋转一周,便有利器破风声正面袭来。
“铛”
都统大人身手矫健,用雁翎刀拨开袭来的斧头,但他的护卫就那么好运了。
可怜的人被这一记索命斧正中眉心,在让人牙酸的骨裂声中,哼都不哼一声,就翻身落马。
“无耻小贼!”
都统大人虽然看不清袭击者的面目,但那身形却异常熟悉。
那不就是半月前,那被他们追捕的一男一女中的年轻人嘛。
没想到他还活着,居然还和山鬼勾搭到了一起!
都统大人内心愤怒,他抓着马缰,挥起雁翎刀,就朝着那无耻小贼冲杀过去。
但沈秋一击得手,也不纠缠,转身就跳回了路边的草丛中,夜里还有他调侃的声音远远传来。
“都统大人,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啊?”
“嗯?”
都统闻言勒住马缰,脑后便有秋风飒飒声,激的他寒毛倒竖。
不好!
中计了!
小贼只是诱饵,阻止他们脱离此地,真正的杀招,是...
山鬼!
那家伙,就在他身后。
“啪”
都统大人再也顾不得体统,翻身就从战马上滚了下去,公孙愚的这一剑看似落空,又在尽头偏转,刺入另一人的心口。
鲜血四溅中,山鬼脚尖在马鞍上轻点,犹如鬼魅一样袭向狼狈躲闪的敌人。
都统也是通武艺的人。
虽比不上查宝,但也上过战场,不是什么庄稼把式。
他将雁翎刀抵在身前乱舞,勉强格开了山鬼的袭杀,但那黑剑剑刃偏转之间,又在他腿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踉跄着后退,呼喊人来帮忙。
眼看着山鬼被身后冲来的下属缠住,他拄着刀,就朝着路边林子冲了进去。
但还没走几步,那个无耻小贼又从树后跳出。
沈秋挥舞着两把手斧,朝着都统大人喊杀而来。
“铛”
雁翎刀和手斧撞在一起,擦出几丢火花。
都统大人咬着牙,抬起手腕,机簧声响,漆黑小箭刺向前方,却被沈秋抬起斧头,护在面门,挡了下来。
下属都有的东西,都统大人怎么可能没有?
沈秋早就防着这一招呢。
经过两日杀伐,沈秋的黑风斧十八式越发娴熟,又有了血杀之气,颇为这16岁的年轻人平添一分悍勇。
他也知晓,自己可能不是都统大人的对手。
但他不需要战胜都统。
他只需要缠住他,自有人会来料理这北朝贼人。
沈秋沉下心,只守不攻,凭借和查宝“相爱相杀”数百次养出的敏锐,不断的躲开都统大人越来越急的刀法。
“他来了!”
沈秋用双斧挡下一刀,在黑夜中,他对带着面具的都统大人咧开笑脸,他说:
“就在你身后呢。”
“啊!”
都统大人一刀逼开沈秋,回身防守,但身后哪里有人?
被骗了!
“哗啦”
让人头皮发麻的飞斧呼啸声从身后袭来,都统大人回身拼命格挡,将一只斧头挑飞,但却被另一只斧头砸中了左腿。
他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沈秋如猛虎下山,冲到都统眼前,翻滚一周,从地上抓起手斧。
“噗”
那势大力沉的一斧子,砍在都统持刀的左手上,将他整个手腕砍断,又是一斧子砸在都统肩膀,废掉他一只手。
沈秋丢下手斧,活动手腕,一手抓着都统头发,一拳猛击而下,拳拳不离眼眶鼻尖,打的都统大人口鼻喷血。
如此重伤之下,都统就算有什么护身罡气,也早就被打散了。
他不如查宝。
这一点沈秋在接战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
“啪”
沈秋的拳头染血,一拳打的都统翻倒在地。
他矮下身,将都统那破碎的面具丢到一边,喘着粗气,抓着他染血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那张消瘦阴沉的脸,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青青当日用的匕首。
他对都统大人说:
“我还记得,你说要把青青卖到扬州去当瘦马...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好大的官威啊,都统大人。”
“呸!”
都统看到了沈秋眼中的恨。
他知道,自己今日活不了了,此时四肢皆被打断,也根本无法拼死一搏。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正吐在沈秋衣服上,他骂到:
“仗着山鬼帮忙,就来给你爷爷耍威风!无耻小贼,要杀便杀,何须多费口舌!”
“哟。”
沈秋倒也不在意,他没兴趣和一个将死之人斗气。
他反手将匕首刺入都统的腹部,又狠狠一划,在眼前这人的颤抖中,他冷冽的说:
“搁这给我充好汉呢?”
“当日威胁一个丫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硬气?你们把她吓坏了,你可知,我家师妹现在睡觉时,还会被噩梦吓醒。”
都统还想说什么,但沈秋抽出匕首,再刺一次。
鲜血喷涌间,纵使这黑衣卫都统决心赴死,却也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可是很疼爱我师妹的。”
沈秋抓着都统的头发,他看着那双眼睛,他说:
“她的仇,我来报!”
“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你我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大人,你对我两师兄妹和我师父做的那些事情,我们以后慢慢算!”
“我...最后一个问题。”
都统大人看着沈秋手持匕首刺向他,满脸鲜血的他咬着牙问到:
“你和南朝天策军是什么关系?”
“嗯?”
沈秋的匕首停在了半空,他看着都统,他说:
“什么天策军?我不知道!”
“装什么蒜!”
黑衣卫的大人艰难的咳嗽了几声,他说:
“你那手斧法,分明就是天策军秘传的破阵斧,爷爷我当年在大散关也和他们拼过,那是你们南朝最后一批还有种的男人。”
“你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
“我这套斧,叫黑风斧十八式,是我师父传下的,和什么天策军毫无关系,你可别瞎猜。”
沈秋说:
“我也不会骗一个将死之人。”
“你师父叫什么?”
都统大人咬着牙问到:
“可是当日被查宝骗杀的双斧老头?”
“他叫路不羁,杀你之人,是他弟子沈秋!你在黄泉路上可要记好了!”
都统大人提到路不羁,沈秋便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将匕首插入都统大人心口,又后退了一步,看着那都统倒在地上。
后者感觉生命在快速流逝,他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路不羁...天策都尉路不羁...我竟以为你们这两个小贼身上,那劳什子仙家遗物最为值钱。”
“太蠢了。”
都统大人口中喷血,他喃喃自语的说:
“你们...才是最值钱的。平步青云啊,就那么...就那么错过了。不甘心,真是...不甘心。”
沈秋没理会都统大人最后的私语。
他捡起自己的斧头,又从地上抓起都统大人的雁翎刀。
他刚才看的清楚,这把刀和山鬼的承影剑对拼了一记,居然没折断。
这必然是上好的兵刃。
可惜,刀刃上多了几个米粒大小的破口,但没关系,找块磨刀石磨一磨,还能用。
最不济,以后和青青出了太行山,卖到当铺里去,也能换几个钱花花。
“不容易啊,可算是爆装备了。”
沈秋将那刀插入刀鞘,背在身后,又把都统大人搜了遍身,找到几张银票,而山鬼,也已经处理完了那边的杂务。
他早就处理掉那些黑衣卫了,只是没有打扰沈秋为师父“复仇”。
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沈秋的复仇乃是天经地义。
毕竟这时代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但沈秋的收获不止这把好刀。
剑玉里,除了阴魂不散的查宝之外,应该又多了好多可以永久挑战的幻影。
都统大人比查宝弱一些,但功夫路数并不相同,这能让沈秋多一些对付用刀之人的经验。
最后一点,沈秋终于了了一桩心事。
为便宜师父路不羁报了仇。
“走了。”
沈秋对不远处的山鬼挥了挥手,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就好像是进入贤者时间一样。
他突然挺想青青那丫头的,他现在也很累,激战之后需要休息一下。
他对公孙愚说:
“该回家了,青青估计都等着急了。”
“等等。”
山鬼喊住了他。
沈秋回头看着山鬼,露出了疑惑的眼神,他感觉后者似乎有些踟蹰,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我,不会送你们去苏州。”
山鬼用沙哑的声音说:
“现在北朝贼人已经被尽数清除,你们便可安全离开了。”
“这个啊。”
沈秋并不在意。
他挥了挥手,说:
“没关系,我现在也算是半个习武之人,我可以护着青青回去,你不想出山,就留在这里呗,等我们以后安顿下来,我们还会找时间来看你。”
“不。”
山鬼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说:
“你一直好奇我的身世,我不是不想说,只是...算了。”
山鬼背过身,他说:
“我就出生在太行山下,你们从这山口向外走5里路,能看到一个没人的村庄,有很多坟茔。”
山鬼指着不远处的山口,他对沈秋说:
“18年前,我6岁的时候,北朝和南朝在太行山附近打仗,北朝人掠夺村镇,作为冲击南朝大军的民壮。”
“整个太行山麓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
沈秋耐心的听着。
他大概能猜到山鬼的故事,但他并没有打断他。
“我的父母,长辈,乃至全村人都被他们搜捕,抓住,用绳子绑成野兽一样,送入军中。”
“我和我妹妹,父母让我们躲在村外地窖里,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带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母亲人。”
山鬼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完全不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他对沈秋说:
“我带着妹妹逃到山中,被山民接济才活下来,等到好几个月后,仗打完了,我们回去看,没人回来,被抓走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那...那你妹妹呢?”
沈秋问到:
“她,还好吗?”
“死了。”
山鬼的语气终于有了点波动,他在黑暗中握紧了手中的剑,他说:
“大战之后,又有瘟疫,我妹妹染上了瘟疫,我想救她,但...但我不如你这么聪明,也不如你这么幸运,我最终,还是没能...”
公孙愚回头看着沈秋,他双眼中尽是死寂,再无活人应有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死人才有的平静。
“妹妹临死前,让我好好活下去,去山外,去城里生活。”
他说:
“沈秋,你是个聪明人,我这一生没见过太多人,也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
“你告诉我,我该走吗?”
“他们就在这山中长眠,我的妹妹,我的家人都在这里,你说,我能抛下他们离开吗?”
沈秋沉默了。
他能理解,为什么山鬼要突然对他说这些。
山鬼是在解释。
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能护送他和青青去苏州的原因。
山鬼是在怕。
他害怕沈秋和青青因此责怪他。
说他不通情理。
说他…
不是朋友。
“这山里是有鬼的,沈秋。”
公孙愚将黑剑背在身后,他转身,用沙哑的声音对沈秋说:
“我与山鬼同在同行...他们就在我身边。”
“我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希望做的事情,我这侥幸活下来的人鬼,要帮他们做完!”
“所以,抱歉,去苏州的路,只能你们自己走了。”
“公孙愚!”
在山鬼走出几步之后,沈秋突然喊道:
“我不怪你,青青也不会怪你,你对我们有大恩,但…有个小山鬼,她临死前的愿望,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你,要辜负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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