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寿县,石臼乡。
石臼乡得名于石臼水,而石臼水原本只是滹沱河边沿的一条小河道。
因着此地处于滹沱水上中游的分界线,水势激荡容易泛滥,遂在郡县主持之下,将这条小河道与北边的滋水的支流相连。
如此这般,滹沱水与滋水两条水流较大的河流便可以互通,相互间的水势可以假借,泛滥溃堤的风险也就小了很多。
不过在近些年战乱不休,冀州之地也多受黑山贼滋扰,地方郡县早已无力组织民人疏浚水道,致使滹沱水、滋水、石臼水沿岸溃堤泛滥的次数又呈上升趋势。
安分过日子的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天灾与人祸,石臼乡算是把这两项都集齐了,居于此地的百姓简直苦不堪言,多有背井离乡去他处讨生活者。
就在去年,北边的房山贼人王当还率部下肆虐过一回石臼乡,百姓多有死伤,家家户户都被劫掠。
好在自从颜良来到常山后,王当授首,房山周边再无贼患。
紧接着郡中又请来了擅于治水的马岳主持治水,在石臼水上游的地方开挖出西柏陂蓄水,解决了困扰百姓多年的水患。
此处本就灌溉便利,大片荒废的土地被统一安排开垦,充作了军屯,原先人口稀疏的石臼乡又重新恢复了繁荣。
眼下,在石臼水以西,西柏陂以东的一片荒地上正围着一群人,其中有一些经验老道的屯田客,还有一些手拿量具的工匠和手持笔砚的吏员,正要对新改良的犁具进行测试。
最早的犁出现在何时已经详不可查,不过汉代的犁已经改进为了两种,有两牛拉辕的长直辕犁,也有一牛拉辕的短直辕犁。
这两种犁的作用方法都差不多,差别只是犁辕的长短,以及前部的套笼头适合单牛双牛。
曲辕犁比之直辕犁有两个重要改进。
第一是直辕改为曲辕,使得犁的几何构造更完美,让牛的牵引力能够最少流失,更大作用于地面。
第二是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这样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节省人力和牲畜。
若是把这个改进比作一辆汽车,就相当于减少了动力损耗与增加了方向盘的灵活度,让老司机开车开得更稳更快。
这一次,为了试验铁官工坊里打制出的几架新式曲辕犁,管理这一片屯田地的屯长特意挑选了一片废弃良久的土地,划分成了四个大小相等的地块,好让几种犁具做个比较。
姑且把这四片地块分为一、二、三、四,四个地块,上边传统犁具与新式犁具各有两个。
在一号地块上使用的是长直辕犁,由两头牛牵引,三个人操作,两人在前一左一右赶牛,一人在后双手扶犁梢。
二号地块上使用的是短直辕犁,由一头牛牵引,两个人操作,一人在前赶牛,一人在后双手扶犁梢。
三号地块与四号地块使用的都是新改良的曲辕犁,二者形制仿佛,只是细节上稍有差异,都属于尚未最终定型的款式。
所偏差者,三号地块的犁具有两人操作,一人在前赶牛,一人在后双手扶犁梢。
四号地块则只有一个人操作,屯客站在犁具后,单手持牛鞭,单手扶犁梢。
在众人略显紧张的等候之下,为首吏员一声令下,四组人同时开动,开始开垦他们所分包的地块。
这一片荒地荒废已久,曾经也是好田,并不会存在什么大石块,一些被风沙吹来的小石子也不影响开垦,唯一对开垦有负面影响的是土地许久不曾耕种已经有所板结,所耗费的开垦力气很大。
首先来看一号地块,因为长直辕犁由双牛牵引,使得前拉的力量十分足,所以开垦的速度相当快,在前边赶牛的人十分轻松,但在后扶犁梢的人就有些吃力。
因为犁具构造的原因,前拉的力需要从犁辕经过犁评、犁建、犁箭、犁梢、压铲、犁壁、策额、犁床、犁铲等多个部件,最终往下施加到土地上,其中的损耗在所难免。
农人想要把地犁得深一些,除了耕牛给力,在其后扶犁梢的人也要卯足了力气往下压,来配合耕牛的牵引。
再来看二号地块,短直辕犁由单牛牵引,前拉的力量普通,开垦的速度就比不上一号地块的双牛,在前边赶牛的农人需要时不时拍打拍打耕牛给耕牛鼓劲,后边扶犁梢的农人则与一号地块的情况差不多,也需要费劲力气压犁梢。
三号地块与四号地块的情况类似,都是单牛拉曲辕犁,速度相差不大,都比二号地块快比一号地块慢。
而二者无论是前边赶牛的,还是后边扶犁梢的都还算轻松,即便是四号地块的农人又是赶牛又是扶犁,初时略有些手忙脚乱,但稍稍调整一会儿后也就习惯了下来。
从最初的进展看上去,四个地块上的进度是这样排列的,一>三>四>二。
当然,犁地并不是看谁速度最快就最好,因为他们要做的并不是只跑一次直线,而是要折返好几次,并看实际的成果。
一号地块上的这一组屯田客最先从田头犁到田尾,他们看了一看边上的另外几组人,不免心中大为得意,无论是短直辕犁还是那新式曲辕犁,都不太行嘛,竟然落后自己这许多。
当第一组人从田尾开始调头转身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众所周知,田地里播种一排一排相当整齐,且间距并不会太大。
而因为双牛牵引犁具,两头牛要一起调头转身就不太灵活,且他们也不可能把犁具卸下来,让牛转身后再装上去,那样就太费时费力了。
所以这一组屯田客赶着牛绕了一个大圈,前边的人拉着牛转身,后边的人提着犁具,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调头,开始从田尾往田头继续犁。
在第一组转身的时候,另外三组人也先后犁完了第一排。
第二组的短直辕犁因为单牛操作,倒是比第一组更容易转身,因而追上了些许时间。
而第三组就比较牛逼了,前边一人拉着牛转身,后边一人稍稍牵动犁梢,在牛转身的同时,利用可以转动的犁盘把田尾边上顺道浅浅犁了一次,简直一丁点儿功夫都没放过。
第四组因为是单人操作,这时候只能放开犁梢,来到前边拉牛转身,虽然没办法顺带把田尾犁一遍,但带有犁盘的灵活犁具即便没人扶着也不会妨碍耕牛转身。
随着各组人手一道一道来回犁地,这片试验田周边围观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而负责测试的工匠与吏员全都神情振奋,显然新式犁具的效能显著提升。
一个操着博陵口音的屯田客说道:“吓!这俩个弯的犁怎个如此厉害,把单牛直犁抛开一大段,就比双牛犁也没差太多。”
另一个常山本地口音的屯田客说道:“你这是不晓得叻,这弯的叫曲辕犁,可是好多大匠们改进过的,所以那么厉害!”
博陵口音屯田客道:“什么?屈原犁?是那个跳河的楚国人做的犁么?怪不得那么厉害!”
本地口音屯田客眼睛一白,鄙夷道:“什么跳河的楚国人,那是弯曲的曲,听说这曲辕犁可是新任府君下令改进的,要称也得称颜相犁才是,和屈原可没关系!”
博陵口音屯田客道:“噢?是颜府君做的啊!怪不得怪不得,我可是听说颜府君打仗了不得呢!可这农人之事府君也晓得?”
旁边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瞎说什么,府君可不止打仗厉害,又办学校,又开屯田,又行盐铁之政,还制了足球、福利彩票,就没有府君不会的!”
博陵人明显是新来常山不久,见此只是赔笑道:“是是是!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诸君莫怪莫怪!”
负责观测的吏员与工匠却没空理会吃瓜群众们的议论,他们各有各的活计要忙。
有的人盯着日晷,记录着每一组农人每一次折返的时间;
有的人拿着量尺测量着犁地的深度与均匀程度;
有的人亦步亦趋跟在耕牛旁观察犁具运作和转弯时的表现,是否有滞涩卡顿等现象。
为首的几个吏员则拿着佐吏们接连不断呈上的数据不停比较。
起初时吏员、工匠们还有些紧张,越往后,神情越加轻松,到得这场测试将将完成的时候,竟是有说有笑起来。
“你看,这新犁虽只单牛拉,但比之双牛拉的旧犁也不慢多少,比单牛拉的旧犁明显要快!”
“快虽快上几分,但最令人惊异的是犁得深啊!两架新犁比之两架旧犁至少要多犁下三分有多,要知道这可是抛荒已久的地,早已板结了的。”
“正是此理,若是未板结的地,岂不是再要多犁下一两分?那犁上一遍就够了,根本毋须反复犁地。”
“依我看,这新犁最出奇之处便是牛与人都不费力,你看那旧犁若非二牛同拉,需得费上老大的牛力,身后扶犁梢之人也要使命下压,犁过一道之后,农人浑身大汗。而那新犁单手便可扶住,还能空出一手鞭牛,岂不令人骇异?”
“对,我方才特意去看了,两具新犁,双手扶犁梢与单手扶犁梢犁地的深度相差并不太多,不可思议啊!”
“要我说,那装在辕头上的犁盘最为巧妙,有此一物,调头转身时,根本就毋须让人抬着犁具,只听任其自行偏转便可,若有人力富余,还能打着弯儿把田头田尾犁一道,堪称奇巧!”
“哎……此新犁一出,怕是旧犁要尽数被取代咯!”
“那不是正好,眼下各屯田堡寨多的是荒地,有新犁来用,可取事半功倍之效也!”
“这些工匠竟如此之巧,通农人之道,此事既成,当向府君请功!”
“这你就不知了吧!这新犁听说是府君授意,画了草图,让铁官与工曹还有军中的工匠一同研制,费时良久才拿出这几个样品来!”
“啊?如此说来,此犁乃府君所制?怪不得如此神奇!”
“今日逢此盛景,我当以诗诗之。”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田,或耘或籽,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嗤……我还以为你作得何好诗,原来是照读《小雅》中的诗作。”
“嘿嘿,正好想起,正好想起。”
在这片试验田的边上一角,还有两名中年人亦目不少瞬地注视着田地里的动静,时不时还蹲下身检视田地的耕犁情况。
其中一人着黑色文官袍服,绶黄绶,头戴二梁冠,气度雍容,颌下一部美须髯尤其引人注目。
另一人只是着了普通素麻直裾,面容清癯,身形瘦弱,虽天气已经放暖,身上的衣衫仍旧偏厚,显得有些怕冷。
美髯公道:“文理,你看这新犁具如何?”
清瘦文士道:“我虽未亲事农事,然亦略知一二,此犁一出,自当取旧犁而代之!”
美髯公道:“嗯!我亦有此感,却不知明府竟是如何创出此社稷利器。”
清瘦文士道:“哈哈……咳咳!季珪你先时不是与我说,颜府君许多作为都令人不解,然其效必也惊人乎!此犁亦如此哉!既知其可可也,又何必知其为何?”
美髯公道:“呵呵!还是文理洒脱,你久病初愈,此处风大,不宜久留,不若我等先返归?”
清瘦文士道:“无妨无妨,见着此社稷利器,我的病即便未愈也是愈了,哈哈哈!”
美髯公闻言也是抚须微笑,显然对友人的话语十分认同。
二人说话间,四组人尽数完工,吏员、工匠们上前检视成果,均是十分雀跃。
为首的吏员捧着一卷簿册来到二人面前行礼道:“崔令君、公孙君,此次测试已是终了,具体之情还请二君过目指点。”
美髯公说道:“沐掾客气了,我等只是恰好路过,哪里谈得上什么指点。”
虽然他言语上如此说,不过却还是接过了递来的簿册,显然也对测试成果十分好奇。
美髯公刚刚接过簿册,正待翻看,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蹄声,正有一彪人马疾驰而来。
来人远在百步之外,便有人大声喊道:“哈哈哈!原来崔君、公孙君亦在此,却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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