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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十月初一,寒衣节。

    自此往上的三天,都是冷龙岭守备最松懈的时候。因为这三天,只要是冷龙岭的人,都要抽时间裁寒衣、剪纸钱,为十月初一晚上祭奠这些年阵亡的兄弟做准备。

    冷龙岭的规矩,凡上冷龙岭者,皆是兄弟,生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死后上孝下养,四时祭奠决不能缺。

    三爷屈世离刚从山下巡逻回来,有人过来牵过马匹,他一边摘盔卸甲,一边往正厅走去。远远就看见正厅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人,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怔怔着出神。

    “二哥,怎么没去裁寒衣,在这儿偷懒啊?”

    二爷丁钰扭头看了看兄弟,“那玩意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哪能一天到晚裁啊。”

    三爷笑道:“二哥你这话要是让兄弟们听去可是要寒心的啊。”

    “我是什么样子兄弟们还不知道吗?活的死的都会原谅的。”

    屈世离哈哈一笑,“也是。那二哥歇着,小弟进去剪几吊纸钱。”

    “别忙,我有话和你商量。”

    屈世离闻言赶紧停下了脚步。

    “大哥不在山上,按理说有什么事我该拿主意的,不过这件事我想了几天,还是有些为难。”

    “二哥说的是……川北的事?”

    “不错。川北反了三位,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都是些乌合之众,倘若老寨主还在三边总制的任上,一支军令,不管是调边军还是土兵,都能马上解决。现在老寨主不在,不过问题也不大,朝廷那边早晚会有响应。”

    “既然如此,二哥还在纠结什么呢?咱们不理会不就是了?”

    “不,其中还是有些文章的。首先剿匪宜早不宜迟,百姓受苦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倘若给他们时间太长的话,保不齐其他地方也会有人效仿,到时候全国各地都揭竿而起,就会变成大祸,再要是有人勾结鞑靼、瓦剌、兀良哈、哈密等部,大明朝的江山可就不保了。”

    “这么严重?那咱们应该出兵平剿啊。”

    “你先听我说完。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第一,战乱能激起我华夏儿女的血性,第二,一旦大乱老寨主必会被重新启用,第三,对咱们冷龙岭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到时候咱们不说,大哥恐怕少不了拜将封侯啊。”

    “这样未免有些私心太重了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出头露脸的机会?”丁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武林……蜀中战乱,消息必然不通便,倘若有人想借此机会对川蜀武林动手,峨嵋正宗孤立无援,恐怕是要万劫不复啊。”

    “可是大哥说过,除了六弟,咱们谁都不许插手江湖事。峨嵋派的事恐怕还得问问六弟的意思啊。说起来最近有六弟的消息吗?”

    “六弟今年一直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知道的消息也就是前些日子他在湖口县上了船,随行的是峨嵋僧门的一位女弟子,至于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也是难怪,六弟去年年底就说咱们冷龙岭有内奸,虽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名堂,但做他做的事,谨慎也是应该的。”

    “这件事确实是有疑团,李云生回来说得清清楚楚,为什么就揪不出这个人来呢?”

    “我看六弟的怀疑即有道理又没道理。”

    “怎么说?”

    “六弟说,他和五弟一路的行踪十绝弟子都一清二楚,可是什么人才能知道他们的行踪呢?”

    “要么是四弟手下的人,要么是六弟身边的人。”

    “四弟手下的人四弟已经过过筛子了,没有问题。”

    “那就只有六弟身边的人了。”

    “佟荫槐不可能有问题,他说李云生、柯聚贤、颜嘉定、蒋秋生都没问题。只有个假唐太夫人,已经被揪出来了。”

    “可六弟说不是她。”

    “那就只有两个人了。”

    “两个人?”

    “四弟和五弟,你说可能吗?”

    “咱们兄弟怎么可能有人做叛徒啊。”

    “可不是嘛,所以我说六弟的怀疑既有道理又没道理。”

    两人正说着,就见有人过来禀报,大寨主杨穆回来了。

    二爷三爷互相看了眼, 往山下迎了下去,不过还没等他俩走到山门口,就见杨穆一人一骑自山下飞奔而来,转眼就到了近前。

    “大哥回来了。”

    杨穆在马上点了点头,飞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屈世离,一边往山上走一边问,“这段时间山上没事吧?”

    “一切安好。不过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刚还在跟三弟商议呢,大哥你来得正好。”

    “是川北廖惠的造反的事吧?”

    “是。”

    “哈哈,不用商议了,有人已经给咱们拿了主意了。”杨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手里扬了扬。

    丁钰有些不解,“老寨主有安排?”

    杨穆笑道:“爹爹远在千里之外,而且京城一事之后,老人家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主意是六弟拿的。我在来的路上正好遇到六弟从叙州派来的兄弟,故此我没敢耽搁,就直接回来了。”

    “六弟在叙州?”

    “现在应该已经不在叙州了。不过他安排得十分仔细,你先看看信。”

    丁钰接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就是一皱眉,“六弟让咱们屯兵剑门关?”

    “正是。走,咱们回去慢慢说。”

    不多时众人到了正厅,命人擂鼓聚将,杨穆抽空洗了把脸,就赶紧到众人到了后面。

    众将围着沙盘,杨穆端着茶碗说道:“廖惠等人在川北起事,攻城掠地,看似势不可挡,实际上他比朝廷还急,如果没有人应援,等官兵一到,他们少不得菜市口那一剐。故此,他们必然会急着出蜀进陕,再攻荆襄、洛阳,以成大势。咱们冷龙岭,虽不是朝廷的官兵,小名也叫土兵,而且开山之时说得清楚,冷龙岭,就是为保百姓太平而生的,因此这次咱们必要出兵。”

    众将异口同声,“大寨主说得对,您直管派兵吧。”

    杨穆点了点头,“咱们冷龙岭的兵虽精,但人数却少,无法全线布控,故此该派兵何处是个问题。对此各位兄弟怎么看?”

    一位赤面虬髯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朗声说道:“大寨主,某觉得应该正面击之,某愿领三千弟兄踏平川北!”

    杨穆看了看此人,心中暗暗点头。此人名叫祖元驹,江湖人送外号病云长,大刀开山将。平生最仰慕的人便是三国名将关羽关云长,故此自幼拜得名师学习武艺,历时二十载,学得了满身武艺,可谓马上步下无一不精,攻杀战守无一不通,实乃时之良将。冷龙岭开山之时他就受邀入了伙,这些年四处征战不知立下了多少战功,现任冷龙岭前寨寨主,在六位寨主之下差不多也就是他了。

    二爷丁钰点了点头,“祖寨主所说是一种对策,不过,我这儿有封六寨主的信,他有另一种部署。”

    “哦?愿闻其详。”如果是旁人提出不同于他的想法,他祖元驹第一个就不服,但路川例外,上次狼洞沟不伤一兵一卒剿灭鞑靼的那一战他还是很服气的。而且在山上的几次长谈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别看年纪小,对兵法颇有研究,见解不俗,看得出很有天赋。这才耐心听着。

    丁钰继续说道:“六寨主的意思是屯兵剑门关。”

    “只是屯兵剑门关?不是过剑门关从后方破敌?”

    “只是屯兵剑门关,六寨主信上说得清楚,只许守,不许战。”

    “这我就不明白了,只守不攻如何破敌?难不成六寨主怕兄弟们有损伤不成?嘿呀,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六寨主他过虑了。”

    二爷微微一笑,没言语,再看在场众人,面上多少都有些茫然,故此他扭头看了大哥杨穆一眼,无形中就把这道难题甩给大哥了。

    杨穆略微沉思了一下,把茶碗放在了一边,手扶着沙盘问道:“兄弟们都猜不出六寨主的意思吗?”见没人答话,故此他又继续说道,“其实说穿了道理很简单。兵法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廖惠之兵虽然是乌合之众,但论起数量,起码数倍于我军,十倍也未尝可知。倘若正面交锋,纵然咱们兄弟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想彻底击垮对方,恐怕死伤过半都是少说的。祖寨主,这点你同意吧?”

    祖元驹略微愣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倘若只带三千弟兄出去,恐怕回来时最多也就只有一千了。”

    “不错。但如果反过来想,咱们守,让他们攻,不是正合兵家之道吗?剑门关易守难攻,咱们三千人拦住他们三万人绰绰有余!”

    说到这里二爷接口道:“诸位兄弟再想,倘若由咱们冷龙岭剿平匪患,朝廷又该如何去想呢?咱们立了大功不假,可朝廷是感激多呢?还是忌惮多呢?多少兄弟把命都搭上了,可别给咱们再惹出大祸啊。”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就算是明白了,看着大家的神情,杨穆心中十分高兴,看来大家是服了。不过这还不够,要让他们更服才行。故此他又说道:“其实除了这两点,六寨主的部署还有一种意思在里面。说白了,廖惠等人造反不过是疮疥之疾,不足为虑,朝廷有地方军,只要配以良将,剿灭他们易如反掌。眼下看着凶险,也只是川蜀离京城路途遥远,朝廷还没有做出反应罢了。这是在国家的层面上,要是站在江湖的层面上讲,廖惠之反可非同小可啊。各位兄弟想一下,川蜀打大仗,到处都是战场,要是想送消息出去容易吗?外面的剑侠想入蜀容易吗?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人想对川蜀武林动手,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想对峨嵋正宗动手,峨嵋派有法子吗?万一峨嵋出了事,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的这种平衡可就不复存在了啊。届时整个江湖都要变天的。而屯兵剑门关,正是给川蜀武林留下的最后一个通道。”

    丁钰还在一旁补充道:“据山下的兄弟说,廖惠是峨嵋正宗僧门的弟子,鄢本恕是青城派的人,蓝廷瑞更是铁佛派蓝家的五公子。如今峨嵋派的掌门灵梭仙子年轻,下属五派八门中有不少人都不服,要说他们没有趁火打劫的心思,我不信。甚至说这场造反只是掩人耳目,实际上就是有人想要颠覆峨嵋正宗,也未可知啊。”

    话不在多,却是一针见血。

    至此,在场众人没有不服气的。随后杨穆开始分兵派将,“屈世离听令。”

    三爷应声走出人群,“在。”

    “我命你为南征主将,领兵两千驻守剑门关,务必严防死守。倘若廖惠等人从剑门关出来我唯你是问。”

    “是。”

    “祖元驹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为先锋官,领兵一千,务必在屈世离到达之前占领剑门关,不得有误。”

    “得令。”

    “李云生听令。”

    “属下在。”

    “我命你带五百弟兄,驻扎在白龙湖畔,配合万剑门做好水路防守,不得有误。”

    “是。”

    分配完毕,三人下去安排不提,众人散去,杨穆坐在椅子上这才卸下了所有伪装,显得非常疲惫。

    丁钰坐在一旁相陪,就问,“大哥此次下山辛苦了,老寨主一切可好?”

    “爹爹一切安好。在京城有陈丹云照看,没受太多的苦,说起来多亏了六弟啊。”

    “六弟真是出息啊,短短两年,在江湖上就有这么大的名头,这么广的人脉。不过我听说他滁州劫镖银,衢州扮锦衣卫,少林寺前论禅,折腾得不可开交,大哥没去看一趟,敲打敲打?”

    “六弟年轻,但做事历来很有分寸,处理江湖上的事得心应手,不用我敲打。而且,他虽然没见到我,我却是见到他了。”

    “哦?这我可没听山下的兄弟说起过。”

    “是在江西宁王府。”

    “六弟还是去见宁王了。”

    “按六弟的性子,这等大事不自己查清楚他是不会信别人的话的。”

    “宁王表现得如何?六弟没挑毛病吧?”

    “宁王要说还不错,方方面面比朱厚照强着不是一点半点,不过他就是太心急了,刚拿到卫兵屯田的许可,就在江西闹得鸡飞狗跳的,这次去我已经跟他说了。至于六弟对宁王的看法,我还有些吃不准。”

    “怎么说?”

    “在宁王府,他给宁王出谋划策,还推荐了几个人,看得出是发自肺腑的真心。但之后他去了分宜县,见了严嵩,却对严嵩说好好在家守孝,没他的书信不要出山。讲道理,不应该让举荐的严嵩、王守仁等人跟宁王早些建立联系为上吗?”

    “看来六弟还是留了一手啊。”

    “而且他也发现了石嵩在江西做的事,石嵩在分宜县等他,差点被他拿山规正法了。”

    “大哥,这件事不是做兄弟的抱怨,你应该实话跟六弟说的。”

    “六弟身兼正邪,别看咱们是兄弟,我还真有点捉摸不透他,故此才没敢说。不过说到兄弟,这次六弟派人送来的是两封信。”

    “两封信?”

    “还有一封,封皮上写的是给我,实际里面却是给四弟的信。”

    “装错了?不应该啊,六弟历来做事滴水不漏,你看那封信,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就算是情急,也不至于出错啊。”

    “起初我也有些不解,后来又反复看了两遍我才明白,这封信非这样送不可。信上的语气很随和,但说的却是四弟的师门,你可知道四弟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四弟的师父?四弟的师父是飞云子啊。”

    “飞云子还有个身份,便是天顺年间关外十绝中的剑绝。”

    “怎么可能!”

    “我也不相信。可是六弟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五弟是刀绝的徒弟,四弟又是剑绝的徒弟,而十绝跟路家是有血海深仇的,这……这样的话所有的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冷龙岭的叛徒原来是他啊,怪不得怎么都查不出来。大哥你说怎么办吧,是你亲自跑一趟还是我去一趟?”

    “二弟,那封信我已经烧了。”

    “ 烧了?”

    “对,烧了。我想六弟的本意也不在此,这封信还是试探,既然落到了我的手里,乃是天意,同时也说明咱们冷龙岭是安全的,是和睦的。”

    “大哥,六弟可是一个人在外面玩命啊。”

    “所以宁王才是关键,倘若宁王得了天下,六弟就是开国的元勋,到时候举国之力都可以为六弟所用,何愁大仇不能报啊。”

    “六弟虽然有大才,但江湖气还是重了些,龙眼无恩,官场如海,他能活得了吗?”

    “他可以不做官啊,他可以做武林的皇帝,在野的天子。”

    “我担心等不到那时候六弟就已经困了,倦了。”

    “我觉得你想得太悲观了,六弟要比你想得更坚强些。”

    “唉……说起来再有三个月就到六弟的生辰了,大哥想好送什么礼物了吗?”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二十弱冠,就不是孩子了,要不……给他找个媳妇?”

    “媳妇……大哥你忘了,六弟练的功法是太极纯阳功啊。”

    “那就先定亲,等他报了仇再完婚。”

    “到时候六弟功成名就,娶个媳妇人老珠黄?亏你还是当大哥的。”

    “哈哈,别光说我,你送什么贺礼有眉目吗?”

    “这一年我一直在想六弟那奇怪的脉象,炼了几颗护心丹,到时候亲自给他送去。”

    “你要送这礼,我就是送别的什么东西都显得轻啊。不行,我得跟三弟商量商量。”

    “你还是问问四弟五弟,看他们送什么吧。别送的礼太重,把六弟吓坏了。”

    “说起来五弟最近有消息吗?”

    “这一年他传来的消息无非就是还活着,其他还能有什么?”

    “唉……真是让人担心啊。”

    “大哥,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万一到了事不可解的时候,我想让四弟去帮五弟。”

    “这……是一招狠棋啊。不过四弟要是走了的话,瓜州的事该谁来负责呢?”

    “我来负责。”

    “你……主动揽活这还是头一遭啊。”

    “这不是逼得没办法了嘛。”

    “那这段时间三弟不在,山上山下的事……”

    “打住,你不在的这半年我忙里忙外都长白头发了,现在你回来我什么事都不管了。”

    “就歇着啊?”

    “对,就歇着。”

    “都不练练功,看看书什么的?”

    “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经史子集无一不精,还看什么书啊?至于练功就更没必要了,从古至今不管是张良萧何还是卧龙凤雏,谁的功夫有我好?待在冷龙岭我还怕有人来刺杀啊?人嘛,就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得,我说不过你。你歇着,我去剪几吊纸钱,晚上还得给地下的兄弟们送寒衣呢。”

    杨穆晃着脑袋背着手走了出去,后堂空荡荡就剩了丁钰一人。看着沙盘上的江山,他的笑容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倘若冷龙岭不是只有这五千弟兄,而是有雄兵五十万,取朱家的江山易如反掌。

    可是只有五千弟兄啊,五千弟兄能做什么呢?替朱家守边关?守一辈子吗?到头来世人不知道,史书不留名……

    嘿,想当年他也是那么年轻气盛,是那么锐不可挡。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川蜀的那片土地上。

    巴州黄陵派,涪陵点易派,崇宁青城派,川北铁佛派,丰都青牛派,还有大山中的唐门,绿林十八处大寨,围在中间的就是峨眉山。

    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啊,五花八叶要扎根土壤自己生长,树有什么办法呢?

    “六弟,这个死局你要怎样才能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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