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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川五人自金陵望北而去,在路上就听闻刘健,谢迁,户部尚书韩文牵头,文坛七子之首的李梦阳亲自执笔,五府六部九卿联名上书弹劾刘瑾。姚婞的师叔,刑部尚书闵珪甚至以性命相要挟,要为姚婞讨个公道。
然而朱厚照偏听偏信,一意孤行,对于群臣所奏丝毫不以为意。
刘健、谢迁和韩文三人心灰意冷,同时致仕。
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上书挽留,被责廷杖,戴铣被当场活活打死。
路川等人是气炸连肝肺,锉碎口中牙,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到京城去。
不过虽然得到的都是坏消息,但大致情况众人已然知晓,姚婞之死和“八虎”必然脱不了干系。
五人日夜兼程,不一日便到了京城。
进城门刚没走两步,突然一位清癯的中年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径直走到了道中央,堪堪挡住几人的去路,而他本人尚不自知。
路川连日胸中气闷,一肚子火正没处撒呢,见有人挡道顿时就爆发出来了。
也没跟旁人讲,轻轻一拍马颈,夜雪顿时会意,迈蹄子上前两步,正到那人面前,路川抬手一鞭子便没头没脑抽了下去。
路川可使上大力气了,这一马鞭下去,非给打出血来不可。
那人依旧不躲不闪,还怔怔出神呢,眼看鞭子就要落在头上了,突然路川身边一道人影掠过,一把抓住中年男子的衣袖,往旁边一带,正好躲过路川的鞭子。
路川见鞭子不中,不由得火又大了一些,骈腿下马就要动手,却听面前人讲,“路世兄手下留情,此人打不得。”
说完又转向中年男子问道:“王大人,您没事吧?”
此时这姓王的男子方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见自己站在道路中央,心知是挡了别人的道了,顿时面有羞愧之色,冲四下连连拱手。
路川见这人与姜诗认识,也不好驳了世兄的面子,便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姜诗赶紧介绍道:“这位是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王大人,王大人,这几位是……”
姜诗还要往下介绍,却见王守仁眼睛直勾勾看着马上的路修远,正待询问时,只见王守仁一躬扫地,口称先生,执的竟是弟子礼。
姜诗当时就懵了,莫非他俩认识?
路修远自马上一跃而下,双手相搀,说道:“原来是阳明兄,没想到你我二人还能在此相见……”
两人四目相视,竟都有些泪光。
若不是姚娴在一旁提醒,这二人还不知要在道上再站多久。
路修远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夫人姚氏,这位……”
他本想介绍路川给王守仁认识,没想到一转头路川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姚娴也没有注意到,此时见儿子不见,心里就有些急了。
姜诗在一旁劝解道:“伯母莫要担心,路世兄想是看到了什么熟人,会朋友去了吧,等晚些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姚娴对于京城也不甚熟,人海茫茫要找路川无疑是大海捞针,既然姜诗说没事,也就只好任他去了。
不去管路川,大家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王守仁的身上,他们初来京城有很多情况需要了解,看王守仁的样子,似乎也有不少话要对路修远等人说,路边不是讲话之所,姜诗便找了个僻静的场所。
姚娴和姜诗还都不知道路修远和王守仁的关系,坐下之后路修远先简单说明了一下。
原来,弘治元年时,年方十七的王守仁回老家成亲,当时的他有些“怀才不遇”的寂寞,明明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明明一心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却被自己父亲阻拦。成亲也是被逼无奈,成亲之后就更加无聊了。于是便游山玩水,结交有德行的僧道,日子也勉强能过得去。不想这日上庐山却遇到了一位书生,谈了没几句,便被这书生狠狠嘲讽了一顿。本来一般人也就算了,偏偏王守仁是谦虚好学之人,他觉得这书生的话虽然有些不太顺耳,但其中的道理却很是耐人寻味。于是就跟了上去,一心求教。终于,这书生被跟烦了,便给王守仁讲了一课理学。王守仁顿时茅塞顿开,自此确定了自己一生努力和追求的方向。而这书生便是路修远。
后来二人又见过一次,那是弘治九年,王守仁参加科举考试再次落榜,难免有些心灰意冷。路修远又好好开导了他一次,并传授了一门专门修炼手太阴肺经的内功心法,可帮助他调理旧疾。王守仁打小也学习武艺,但不幸所遇的师父不太高明,他自己也有些太急,再加上忧思过度,短短几年便练坏了身子,要不是遇见路修远,恐怕连性命都不久矣。
正因如此,他们二人虽只有两面之缘,但感情甚厚,王守仁更是拿路修远当自己的贵人,当自己的老师来看待。
简单回忆往事之后,几人便说起了京城,说起了朝廷,聊完姚婞又聊起刘瑾。
忽而怒发冲冠,忽而瞠目结舌,忽而义愤填膺,忽而痛哭流涕。
一直到后半夜,才彼此分别,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真相,属于自己的答案。
路川虽不在场,但此刻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一进京城路川便有了自己的主意,路修远姜诗他们有自己的熟人,有自己的渠道,他也有。虽然他要找的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熟人,甚至彼此都从未见过,但他知道,这些人信得过。他们是杨穆的人,也就是自己的人。
是夜,一封信进了宫城,一封信出了京城。
这两封信,让原本就很不平静的京城,更加凶险了起来。
明眼人或许已经闻到了风雨欲来,那种压抑闷热的气息。
唯有朱厚照,依旧不明所以。
将近破晓的时候,京城外,姚婞生前居住的地方。
路川,路修远,姚娴还有姚望几乎同时抵达。
他们没有提前说好,只是到时候该来的都来了而已。
柴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翁蕾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三人轻轻一跃,便跳到院里,一堵矮墙还挡不住他们,或者说,什么都挡不住他们。
姚娴一边掉眼泪,一边推开了正房的门。
屋内一切如故,没有明显被翻过的痕迹,可见就算是锦衣卫的鹰犬,对这间白屋都没什么兴趣。
也可以说,纵然是敌人,对于姚婞的清廉也是没有怀疑的。
他们之所以到这个睹物思人的地方来,为的并不只是难过,他们需要找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旁人不知,唯有路修远和姚娴知道,知道有这样一件东西的存在,知道它被放在何处,也知道它到底有多重的分量,这件东西名叫《孝武剑侠录》,其实就是姚婞的日记。
姚婞虽然恪尽职守,为官清廉,但涉及江湖的事,毕竟不能简单的就以朝廷法律来定夺。比如有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土豪劣绅,穷凶极恶之徒被杀,那出手为民除害的侠士就不应该受到朝廷法度的惩处。对于这类事,姚婞会给朝廷有个交待,但也不会亏了江湖朋友。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写在他的日记中。
这本日记对于朝廷来说,是姚婞渎职的铁证,对于江湖朋友来说,却是一本情簿,每一页都是一份恩情。
虽然不能保证这《孝武剑侠录》上的每一位剑客、侠客都能记得这份恩情,但肯定有人会记得的。
三人整整找了一上午,可能在的和不可能在的地方都找遍了,地方总共就这么大,就是哪儿都没有。
这下三人头上可都见了汗了,如果没有《孝武剑侠录》,根本就不知道哪些人是受过姚婞恩惠的,请帖也就无从送起,邀不来帮手,单靠他们一家三口能干嘛?
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谁也没办法,四人只好又退了出来,沿着原路返回。
等回到店房,各自低头一坐,唉声叹气。
小姚望倒也乖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姑姑心情不好,也就自己玩自己的,不麻烦姑姑了。
没过多久,姜诗和冷龙岭的兄弟便一前一后送来了消息。
上午时,王守仁和百官再次进宫,弹劾刘瑾,挽留刘健等致仕的重臣。不想激怒了朱厚照,尽数被贬。
听到这话,三人可就又坐不住了,这要么辞官,要么被贬,眼看京城都要空了,那岂不是正好成全了刘瑾一干奸党?到时候姚婞的冤案还有平反昭雪的可能吗?
姚娴蹭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坐着,找不到《孝武剑侠录》就再想其他办法。”
“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还是等见了阳明再说吧。”
“不等了,王守仁说到底不过是六品主事,纵然有心,力量也是有限的。你忘了,不豫的师叔,闵老前辈还在朝中,并未辞官,咱们找他去。再不行咱们找李东阳去,‘三贤相’在朝的就他一人,他不主持公道谁还能主持公道?”
“可是我听阳明说刘谢二公辞官之后,李东阳的态度就变了,现在他能不能站出来说句话,恐怕还两说啊。”
“他若是投靠了刘瑾那奸贼,我就一剑杀了他!”
路川拍案而起,“我娘说得对,这些官员没一个好东西,要是不能站出来说话,就应该杀了。”
路川姚娴这娘俩,一样的火爆脾气,一个人时还好说,俩人在一起,彼此给对方攒劲,火越点越大,路修远想压住一个人都困难,更别说两个人,没有办法,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他们刚走,王守仁就来了,只不过不是走着来的,而是被人抬来的。
廷杖八十,皮开肉绽,半条命都没了,躺不了三两月,连床都下不来。
但皮肉之痛只是一个方面,一个还算比较次要的方面,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对朱厚照的失望,对于刘瑾众奸贼的痛恨。
他紧赶慢赶,来就是想告诉路修远他们,朱厚照昏晕,刘瑾气焰正盛,正面对抗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增加不必要的危险,当徐图之。不想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心里一急,再加上身上有伤,当时便晕了过去。
手下人等见他人事不省,赶紧将他又抬回家中,小心治疗,总算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闵尚书虽然没有挨廷杖,但心中的痛苦比王守仁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九月刘瑾当上掌印太监,设立内行厂开始反击之后,每天都有人致仕,每天都有人流血,看着自己穷其一生为之奋斗的大好朝局渐渐变了味道,老头的心口在磨刀子。而姚婞的死则是洒向心口的盐。
老头有一段时间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府上下人刚端来一碗粥,老头还一口都没喝呢,就听下人来报,说姚婞的姐姐姚娴来了,老头赶紧让人去请,看了看手里的碗,伸手倒在了花盆里。
不多时姚娴四人走进,跪下给老头叩头。
老人赶紧下座搀扶,等走到小姚望的面前,看着这么点的小人儿,老头眼泪掉了下来。
姚娴再次被提起伤心事,顿时泣不成声,其他人一看,还站着干嘛,跟着哭吧。
大厅中,从老到小哭成了一团,哭罢多时,老人才摸了摸眼泪,请诸位就坐,自己则拉着姚望的小手,坐在众人对面。
没等他们开口,老头先说话:“我知道你们会来,我盼着你们来,我也……害怕你们来啊。姚婞这孩子命苦啊,老朽无能,保护不了他的周全,也没办法替他报仇,老朽愧对春锦兄,愧对我师兄,老朽……还活个什么劲,死了吧!”
老头说着举起手掌就往自己脑门子上拍,别看老头身在朝廷,整天冠袍带履,似乎只知道如何处理公事,实际上老头在江湖上那也是有数的高人,这一掌下去,就是铁脑袋也得拍扁了。
路修远赶紧上去,一把抱住老头的手臂,姚娴紧在一旁解劝。
他们知道,老头这不是在人前惺惺作态,老头是真的喜欢姚婞。
“老人家别激动,我们知道您对不豫那是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事就是怪谁也不能怪您,都是朱厚照这小兔崽子不分善恶,刘瑾这畜生太过险恶。眼下没有趋附刘瑾的朝中老人可就剩您了,您老要是撒手去了,我们还仰仗谁啊……”
劝了半天,老人这才长叹一声,放下手来。
“不豫在江湖上好好的,是我把他带到京城,带到这是非之地来的。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我也要给我苦命的孩子报仇。”
“是,您老先喝口水,喘一喘气,身体要紧,咱们要是有什么闪失,岂不是遂了那些畜生们的愿了。”
等老人稳住心神之后,姚娴问道:“老人家,您能给我们说说当时的情景吗?”
“九月二十六的那天早上,宫中突然传出有江湖人入宫行刺的消息,还没等我弄清楚情况,东厂的人就来了,我急忙赶了过去,但他们是带着圣旨来的,我也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不豫带走。不豫走了之后我赶紧进宫,虽然刘瑾阻拦,我没有见到圣上,但我从前一晚当值的太监和侍卫口中得知,前夜晚间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一切都是刘瑾的阴谋。出宫后我和李东阳去找了焦芳,他与刘瑾这些人还算有些交情,我们托他入宫去给不豫求情。”
“焦芳?焦芳能给不豫求情?”
“焦芳这人虽然算不上是真君子,却也是个坦荡荡的真小人,我们相交多年,这点我还是可以打包票的,而且他对不豫也非常欣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进宫时间不久,不豫就回来了。”
“回来了?不是说……”
“确实回来了,回来之后他来找了我一趟,将一个包袱交给了我,说让我暂为保存。”
“那之后呢?”
“我们没说几句话他就走了,说有人还在等他。我送他出门的时候,看见等他的人是锦衣卫镇抚使陈丹云,陈丹云跟我说这次的事是个误会,刘瑾托他当中间人,要给不豫赔罪。我想既然是刘瑾做东,恐怕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便有意阻拦。但……不豫却执意要去。当晚就……”
突然“咔嚓”一声响,把在座各位都吓了一跳,众人扭头观看,只见路川手中的茶杯稀碎,但那些破碎的瓷片还握在他手中,水和血滴滴答答从桌子上落下,在地上淌了一滩。
若是平常,路川这般行为被姚娴看见定要赏两记耳光不可,可现在,说实话姚娴已经没心思去管路川了,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塞到路川手中。
转头问道:“老人家,不豫托您保管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你们稍等。”
老人说着走到墙边,将四吊中的一幅取下,用力按了按墙壁,随后有机关声响,一扇暗门打开。老人伸手从门后取出一个包袱,小心揭去包袱皮,将里面的木匣子交到姚娴手中。
姚娴睹物思人,先掉了几滴眼泪,随后打开木匣,众人一齐观看,只见匣子里面就放着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孝武剑侠录”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