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兰这日, 从清晨开始，后宫就陆续忙了起来。
到了晌午时，整个后宫就像是一锅煮熟的粥一般, 咕噜咕噜冒着水泡。
明湘难得早起了一次, 跟着几位嬷嬷确定一下有没有纰漏。
宫人则为她腰间戴上五色丝线和香囊, 沐浴兰汤。
晌食还呈上了几个玲珑可爱的小粽子，玫瑰五毒饼和菖蒲酒。
不过明湘是绝对不敢碰酒的，她记得上一次出丑的模样, 顺便还告知了青戈提醒自己不要沾酒。
花梨笑着问道：“那贵妃还要放风筝、荡秋千吗？”
花梨昨晚上哭着求明湘, 不想养伤了。
一是因为花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金贵，躺了这些时日，伤早就好了大半。
二来也是怕自己不在明湘身边，便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明湘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虽然有各位嬷嬷和女官在，现在大部分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
明湘还是觉得丢下他们自己玩好像不是很端庄……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贵妃……她在心里默默道。
花梨还不懂明湘吗？
她知道这是明湘自己也想玩的意思, 便和其他小宫女们一起簇拥着明湘，大家嘻嘻哈哈，明湘便忘了自己还想着要保持贵妃的风度，跟她们一起放了会儿风筝。
放到一半的时候，明湘亲自去找落下来的风筝，忽然听到隔壁草丛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她眉心一跳，带着青戈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妃嫔垂着脑袋抱着腿, 毫无形象地坐在草丛里抹眼泪。
德妃……？
明湘望着她一会儿, 没见到她身边的随从，便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唐楚楚像是没想到有人来一样, 她抬起眼, 眼带惊慌地望向明湘。
随即她表情显得更恐惧了。
她抱着胸口, 后退几步, 像是撞见什么洪水猛兽般，哭着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呜呜……”
明湘：“……”
每次见到德妃，她总会产生一种自己才是神兽的错觉。
她扫了德妃身上一眼，发现她衣服上鞋袜上沾了许多污泥。
如果她没记错，今晚德妃也是要去宫宴的。
德妃如果衣衫不整，倒像是她苛待妃子一样……明湘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跟花梨道：“你去找德妃身边的宫人来，把她带回去。”
德妃宫里的宫人很快便到了，她们像是也找了她许久，一见到明湘就感激不尽道：“多谢贵妃娘娘。”
明湘问：“德妃怎么跑出来了？”
宫人答：“娘娘一向害怕人多的地方，这是不想参加宫宴呢！”
德妃藏在宫人身后，露出怯怯的眼睛来。
难怪她连钗子都没有戴好……
明湘想起以前自己也有一段时间很怕生，便把之前小宫女们送给她的可以辟邪的香扇拿了出来，递给德妃。
唐楚楚惊讶地望着她，手指颤着没有接。
明湘把香扇塞到了她怀里，温声道：“你若是不敢见人，便用扇子捂住眼睛，就没有人能看到你了。”
说着，她嘱咐人把德妃送回去，扬长而去。
唐楚楚望着她背影，唇瓣颤了片刻，手里拿紧了那柄香扇。
*
从暮色四合时，宫门便大开，达官贵族鱼贯而入。
宫宴设在宫中一凉湖畔，湖上停着精致华美的龙舟。
宫婢手上捧着艾草和黄葛藤，为每一位客人洗沐。
几乎每一位臣子，到了宫宴时，都情不自禁将目光停留在最上首的女子身上，停留一瞬才惶恐低头。
有些身份高贵的夫人，还要带着子女亲自去问候贵妃娘娘，然后便不由得为贵妃的美色所震惊。
比如说傅夫人。
由于这几年皇室凋敝，她大概是来参见的人中，身份最高贵的女子，此时目光微微上扬，便见到座上一绝色美人。
她发髻如云，肌肤雪腻，最妙的大概是那双犹如桃花般形状优美的眼眸，似含着无边朦胧水雾，眼尾晕红，含俏生媚。
傅夫人不由心中漏了一拍，心想这般美人，幸好是在陛下身边侍候，若是嫁入寻常人家，怕不是要被强取豪夺的命。
明湘并不认识傅夫人，但是她身边的嬷嬷和宫人早就提醒过她一些需要注意的对象，因此她对傅夫人有些了解，知道她是陈玉莲未来的婆婆。
明湘和傅夫人闲聊几句，彼此都对对方性情有几分了解。
傅夫人轻笑道：“听说以前在闺阁时，莲儿和贵妃也是手帕交。”
明湘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惜由于陈玉莲马上就要接近婚期，轻易不会出席这种宫宴，并没有来。
明湘想了想道：“我也十分思念陈姐姐，等过几日，便让她来陪我。”
傅夫人含笑点头，看起来十分满意。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顺遂，只是臣子来满时，陛下还未出现，因此筵席久久未开。
明湘心中也有些担心，去让宫人催了好几次。
就在这时，青戈忽然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说话。
明湘眸光中浮上了一层惊讶，扫了扫众臣和皇亲，发现他们虽然疑惑，但是坐的十分稳当，想必也是怕惹了赵据的嫌弃。
她借着更衣为名，暂时退出了宫宴。
*
离湖畔很近的偏殿，贺淼佩剑在外，看到明湘来了，便低头道：“情况比较复杂，还需要娘娘亲自去看看。”
明湘轻声道：“有劳指挥使了。”
她走入殿中，只见虞明琼站在那里。
虞明琼穿着一身华美的泥金裙，听到声音，抬头见她。
她眼波颤了又颤，唇不由自主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接着虞明琼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顿住，望着那依旧没有蓄长甲的手，她竟然潸然泪下。
明湘微微一怔，她从来没在虞明琼身上，看到过这种奇怪又激动的眼神。
她不知道，和自己以前在虞明琼的朴素装扮不同，此时的她，是从未在虞明琼面前有过的高贵美丽。
虞明琼目光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心头一麻，眼前人与脑中心心念念的那人的形象，骤然重合。
明湘不喜欢虞明琼。
然而虞明琼在哭，她也不想催人。
直到见到虞明琼哭的妆都画了，她才冷淡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听到她冷淡疏离的语气，虞明琼只觉得心尖一痛，似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一般。
她苦笑一声，这是她应该的做的事情。
是她活该被如此对待。
她忍住泪水，将之前罗三告知自己的筹谋一一说与明湘听。
明湘顿了顿道：“他让你在我的酒里下/药？”
可她从来不喝酒。
她和虞明琼关系也不好，虞明琼敬她酒，她也不会喝。
明琼点点头，接着道：“我知道罗三，他不会有胆子做这种事，我那日让人跟踪他，发现他和云家的公子有联系。”
云家……云美人……
明湘心中信了明琼三分。
她又狐疑地望着她道：“你为什么会和罗三有联系？”
明琼身体一僵。
明湘垂眼，这一刻忽然想到了之前在虞府时，听到的传闻。
虞明琼曾经给一个商户做过妾。
她平静道：“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可以让人查。
虞明琼闭了闭眼，握紧了手，好半天，她才像下定决心一样，颤着声音道：“我跟贵妃说……”
明琼尽量冷静地把自己以前的那些不堪回首的黑暗遭遇，一一说给眼前的人听。
这个过程，就像是她在明湘身边脱尽了衣服般，羞耻难耐。
而每说一段经历，她总觉得自己愈发如污泥般卑微下贱，而眼前人愈发如明月高不可攀。
她隐瞒了重生的事情，甚至把之前罗三险些奸/污自己的事情，也说给眼前人听。
明湘沉默了片刻。
她不知道虞明琼回京前，竟然过得是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
难怪她对她有如此大的恶意，迫不及待要抢回她自己的一切。
明湘低声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说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虞明琼为何转变了态度，愿意帮她了。
她之前去虞府时，虞明琼也是绵里藏针，并没有因为她做了贵妃，就对她态度发生了改变。
明琼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上一世是你救了我。”
她直到如今还有恍惚之感。
仿佛前世今生混合在了一起，眼前人既是她痛恨又嫉妒，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妹妹，又是她感恩戴德无以为报的大恩人。
明湘望着她片刻，忽然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这不是你之前伤害我的理由。”
明琼怔怔看着她，眼中有受伤和自责的神色，半晌她轻声问道：“那我要怎么才能赎罪呢？”
“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明湘心中一惊，完全没想到虞明琼竟然是这种反应。
以她对她的了解，哪怕她不是反唇相讥，也应该是要阴阳怪气一番。
说什么类似“果然做了贵妃妹妹说话就硬气多了”这种话。
但她今晚没有心情了解虞明琼在想什么。
她平静道：“仅在这件事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感谢你的冒险提醒。”
她走出殿门，把虞明琼丢在了侧殿里。
贺淼道：“有青戈在，娘娘身边的膳食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于别人呈上来的东西，还请贵妃小心些。”
明湘谢过贺淼，重新回到了宫宴。
何荣荣坐在何夫人身边，盯着那虞贵妃扶着宫人重新回到了坐上，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真是长着一张魅惑人心的脸，那细腰扭得像是柳枝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就妖妖娆娆的，难怪表哥那么喜欢她！
她不由目光逡巡着，寻找虞明琼。
几日前，她答应和云公子合作。至于虞明琼那里，她则是压根就没有出面，全部交给了云公子。因为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冒风险。
但是她是知道虞明琼存在的！
然而她火急火燎等了虞明琼半天，都没有见到虞明琼。
那个女人该不会是害怕了吧？可要是等表哥过来了，恐怕想把那东西喂进虞贵妃嘴里就难多了！
何荣荣咬牙切齿，脑海里嗡嗡闪过的全都是以前自己幻想的成为皇后的画面，她决心干脆自己上了。
她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明湘盈盈一拜。
何家人本来就离主座近，何荣荣一站起来，四周人目光都看了过来。
“贵妃嫂嫂……”说出这四个字，何荣荣脸上的笑容险些就挂不住了。
她捻起酒盏，走出席座，强行克制住恶心走向明湘道：“妹妹我第一次见贵妃便十分欢喜，贵妃嫂嫂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吧……”
她看着明湘，心中冷笑。
何家是赵据的舅舅家，她是赵据名正言顺的表妹，明湘若是不喝这杯酒，她明日便到处宣扬她这个贵妃恃宠而骄！
何晟和何夫人意外于自己女儿忽然跑了出去，心中意外，此时便都显得惴惴不安。
更多的人则是在注意贵妃怎么做。
一个是目前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子，一个是之前便有消息传出将来会入主中宫的贵女，想看热闹的还真不少。
顾云依也跟着母亲来了宴会，此时发现何荣荣站了出来，心中不由一惊——她是知道何荣荣性情的，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喜欢虞贵妃，她怎么会忽然给虞贵妃敬酒？
明湘才懒得理会何荣荣和其他人的想法，在她心里，面子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保住自己的命才要紧。
虞明琼刚刚才提醒了她，谁知道何荣荣的酒里面会不会加了什么料？
再说了，就算何荣荣没有其他想法，她的体质也不能允许她喝酒。
她正要开口拒绝何荣荣。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而冷漠的声音。
“你也配给她敬酒？！”
何荣荣一惊，正对上一双毫无感情的冷漠黑瞳，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酒洒了她一身。
随着那人站在了明湘身边，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下一刻，群臣皆跪了下来，还有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公子姑娘便被家里人硬是扯到了地上，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元宝公公扯着嗓子尖利道：“山呼！”
“吾皇万岁！”
呼声重重传来，仿佛海啸般不尽，绵延不绝。
明湘微微一怔，为这盛大的场景。
她脚下是跪伏的群臣，她站在最高处，与他一起。
而在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袖口间，赵据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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