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璃把自己卖进青楼后,哭了整整三天。
晚娘实在看不过,便软语安慰,虽进了这四方楼,未必让她去接客,做个粗使的丫头也是可以的。
玥璃这才止泪,娇怯怯地说只要不接客,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
晚娘叹口气,安排人带她下去梳洗换衣后,不免唏嘘一番。
玥璃是她日间去城隍庙上香时买回来的,当时玥璃的娘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她哥嫂除了乞讨,只会抱着老娘干嚎。
最后还是玥璃决然地跪在地上,向过路人磕头,求人家买下自己,好有钱给老娘治病。
头磕了不少,愿意出手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晚娘被她这一跪感动了,摸出些碎银子,让她给老娘治病。
玥璃摇头,说老娘病好后,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哥嫂也要活下去,这点子钱不够一家人生活。
晚娘这才将她买了回来,但到底不忍心,虽说不接客,一入青楼身似海,只怕她以后想再找个良人也不易了。
梳洗过后,玥璃清秀的模样露了出来,她谢过晚娘的相助之恩,下辈子结草衔环,定当图报。
晚娘笑说不必,嘱她跟四方楼里其他姐妹好好学习,早点适应青楼生活。
得了晚娘不接客的承诺,玥璃一改愁容,再不以泪洗面。
每日端茶递水,洒扫浣衣,很是尽心。
晚娘见她做事勤勉,又知礼本分,有意栽培,便使了她去琴伎流盈身边伺候。
有时晚娘也问她,为何心甘情愿卖了自己成全家人?
玥璃说娘从小就疼自己,嫂子已有身孕,女儿家没旁的本事,牺牲她能换来全家性命,再划算不过。
晚娘听了愈发感慨,心里怜惜之情又增。私下告诫众人,对她多照应些,不得拜高踩低。
众人齐声称是,但背地里有没有欺负过她,晚娘也难知晓。只是眼看着玥璃一日日被滋养得水灵起来,却心事重重,难免有些焦心。
追问了好几次,玥璃这才将心事和盘拖出。
原来,在家乡未遭水灾前,玥璃和一个小秀才情投意合,只等对方有了功名傍身就上门提亲。
谁知世事难料,一场天灾令家乡尸骨累累。
两人莫说成亲,连对方是生是死亦不可知。
每念及此,玥璃都觉身在梦中,清泪涟涟。
想起近日不断涌入镇中的难民,晚娘心下也是黯然。
她劝玥璃暂且放宽心,等哥嫂安顿下来,不妨再托人仔细打听,保不准哪天就见面了。
很快过了一月,这日四方楼里客人稀少,玥璃见左右无多少事,就向晚娘告假,说昨天哥哥托人带话进来,娘就医后身体已大好,只是想念女儿。
现下一家人住在桃花镇东头的春来客栈里,她想去看看娘。
晚娘对姑娘们一向宽和,又感念玥璃一片孝心,便允她离开,还特意叮嘱,若是老人想多留闺女一夜,多呆一晚也无妨。
玥璃千恩万谢地出了门,谁知这一走,竟两天没有回来,等晚娘着人找到春来客栈时,早已人去楼空。
一片赤诚竟被如此辜负,晚娘性子再好,也难免生气。
以为玥璃是提前计划好的,于是带人搜了房间,倒没发现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差了四方楼里几个杂役沿路去找。
叶落归根,他们一家既连夜逃走,想来是回家乡去了。
晚娘清楚地记得,玥璃说过总有一天要回去看看的,那里有她的情郎。
谁知着人找了三五天,竟没有任何消息。
晚娘很失望,直言日后再也不干这替人做嫁衣的好事,免得被算计。
四方楼里众姑娘也是愤愤不平,暗骂玥璃没良心,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谁知这日夜里子时将过,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晚娘披衣下床,开门看时,却是四方楼里的小厮雨墨。
雨墨急慌慌地说,玥璃回来了,现下就在楼下大堂跪着,请晚娘示下,看怎么罚她才好。
晚娘心下纳闷,逃出去的人了,怎的又回来了,难不成是半路丢了盘缠?
下楼看时,却见玥璃一身单衣,状态狼狈地跪在地上。
晚娘一步步踱到玥璃面前,沉下脸道:“既逃了出去,又何必回来?你既不守规矩,就不怕我逼你接客么?”
玥璃初时低头垂目,闻得此言,突地挺直腰背,一双明眸直视着晚娘的眼睛:“既是玥璃犯错在先,自当甘愿受罚。”
晚娘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心火自泄八分,不由缓和了语气:“你这又是何苦?须知这烟花之地,向来被世人诟病,你今日自投罗网,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出去。”
玥璃咬咬唇,眼里透出一股决绝,“玥璃蒙您大恩,才使家人在这桃花镇觅得一线生机。今母亲安好,哥嫂衣食无忧,玥璃怎能一走了之?我若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便是做人也不配,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她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莫说晚娘,便是四方楼里其他人也暗生敬意。
晚娘心道,我果然没看错人,这丫头倒是个有骨气的。
于是遣散众人,扶了她起来回房仔细盘问。
原来那日,玥璃老娘拉着她痛哭,捶胸顿足说自己不中用,害女儿入了这肮脏之地。
哥嫂见此,趁机劝她逃走,说卖身后的银子还能撑段时间,不如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
等安顿下来,再帮玥璃寻个好人家嫁了。
玥璃自是不肯,受人大恩,哪有不辞而别的道理。
于是说各种好话安慰老娘,又说此心已死,除非他日能与情郎再见,否则宁愿老死闺阁。
她老娘听了,又哭了一场,哥嫂见她此志已决,倒也不勉强,叫来饭菜,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顿便饭。
饭后玥璃伺候在老娘身旁歇息,谁知一觉醒来,人已到了个陌生的所在。
她哥嫂过来劝她,一个姑娘家进了青楼,岂不让祖上蒙羞?为救她出火坑,这才花钱托人连夜带她逃走。
她老娘老泪纵横,也过来劝:“儿啊,你就听你哥嫂的劝,跟着我们清清白白过日子吧!”
玥璃被下了药,浑身无力,既逃脱不得,只好假意答应。
但心里的愧意,却是与日俱增。
这日晚上她觉着身上力气恢复了些,便趁着家人熟睡,一路打问着寻了回来。
“玥璃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您待玥璃的好,玥璃都记在心上,只求您别逼我卖身,万一,他哪天寻来了呢?”
玥璃说到此,俏红扑上一层绯红,烛光的掩映下,显得分外好看。
晚娘想起自己年轻时与何晋生的过往,内心涌上一片悲凉。
真是个傻丫头!入了这四方楼,便是不卖身,在世人眼里,也成了低贱的玩意儿,哪还有嫁人的那天!
晚娘内心酸涩,却强迫自己露出一丝欢颜:“你且放宽心,刚才在楼下说那些话,不过是唬你,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四方楼里人多眼杂,我总得做到赏罚分明,不然何以服众?你那位何秀才我托人帮你打听,有好消息定知会你。”
玥璃当了真,赶紧跪下给晚娘磕头,却因这几日饥寒惊吓,一头栽了下去。
玥璃醒后,对晚娘越发恭敬,忙完手里的活,偶尔会绣个帕子扇坠什么的。
晚娘见她绣功出众,便不让她再做杂事,只负责姑娘们四季用的帕子荷包之类。
知她心里存着事,也确实托人去打听了一番,但根本没有玥璃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消息。
晚娘渐渐将这事忘在脑后,倒是玥璃,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出腕上戴着的一串手链发呆。
这日正值七夕,姑娘们乞巧过后,相约着去放河灯,独不见玥璃,晚娘上楼去看,却见她正坐在桌前,对着刚写好的一行蝇头小楷发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字迹清俊,尤见风骨。
晚娘长叹口气,生怕她闷出病来,合上纸笔催她下楼。
玥璃拗不过晚娘,只能和其他姑娘一道出了门。
晚娘闲来无事,自坐在庭中对月独酌,一回头,却见玥璃惊慌失措地蹿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自进了这四方楼以来,晚娘还是第一次见玥璃如此失态。
这丫头一向倔犟,便是被那些无德的客人骚扰,也没见哭过,今日却眼圈红红,像是受了刺激。
玥璃像只受惊的兔子,扑进晚娘怀里垂泪:“我……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一语出,晚娘才反应过来,想来玥璃是看见心上人了。
“这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吗,为什么哭了呢?”
玥璃抽抽嗒嗒地说:“因为我配不上他。”
在四方楼呆了两年,她早看透世事:“我知道他活着就好,他跟那些达官贵人在一起,显得意气风发,我只消看他一眼,一眼足矣。我很开心,很开心。”
天上一轮圆月正自皎洁,晚娘举目望去,耳边传来玥璃压抑凄惶的哭泣声,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人生最大的憾事,大概便是我于千万人中找到你,却已丢失了最好的自己。
玥璃没有想到,何暮寒会在第二日上午找到这四方楼。
他昨晚没能拉住玥璃问个明白,却从同行的姐妹口中得知了玥璃的近况。
他执意要替玥璃赎身,不顾县令杨大人的反对。
“我要见玥璃,您老请她出来,小生要替她赎身。”
晚娘呷一口茶水,目露轻视之态:“这怕是不行,前日镇上的李员外过来,说要纳玥璃为妾,只要我点头,二百两纹银立时奉上。你会出得比他多?”
何暮寒咬牙,并无退缩之意:“银子我可以凑,但要先见到玥璃。”
明明长相很普通的一个人,说这话时眼里却透着光,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晚娘的心,竟生出几分欣慰。
何暮寒果然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他既答允了要为玥璃赎身,竟真的不顾同僚和大人嘲笑,也顾不上面子,开口四处筹钱。
晚娘一眼便知,何慕寒是清高之人,如今为了玥璃能做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情深义重。
当他把好不容易凑足的银子,带到四方楼时,晚娘唤人让玥璃下楼。
怎知,玥璃死活不肯下来,何慕寒大惊。
晚娘道了句:“莫急,我上去看看。”
进了玥璃的房间,晚娘开口:“何慕寒对你倒是真心,莫负了他的好意,走吧。”
玥璃指尖一颤,一颗芳心乱成麻:“我若嫁给他,会让他蒙羞吗?”
晚娘摇头:“不会。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玥璃的指甲嵌进肉里,扎得自己生疼。
从进四方楼那一刻开始,她就盼着暮寒能找到自己,用大红花轿迎她进门。
可等她阅尽世事,她才发现自己最盼望的,是他安乐无忧。
何暮寒没有死在那场水灾里,他凭借出众的文采,赢得了即将上任的冀州县令罗文远的赏识。
他的未来,虽说不上烈火烹油,但到底挣脱了泥泞不堪。
她怕自己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会影响何暮寒未来的发展。
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道:“玥璃,我找得你好苦,以后不许再存这样的心思,你闭门不见,才是对我最大的残忍。”
玥璃猛回头,发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原来,何慕寒并没有在意她的这段经历,听闻她为母卖身后,更是钦佩不已。
晚娘拿了他带来的银子,放在玥璃面前:“这便是他的决心。”
看着那袋鼓鼓的银子,晚娘笑道:“我不过是用金银来试一试他的真心,如今真假已知,我只取回当日买下你的一部分钱财,剩下的,留给你当嫁妆吧!”
说罢,晚娘一身轻盈地离开。
玥璃眼中一热,身子不由自主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奔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若得君心似我心,自当回应以酬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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