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临朝, 是被肃毅侯揪住后脖颈扔到龙椅上。
这荒唐一幕, 引来无数大臣纷纷侧目。倒是黄太傅率先跪下,
“陛下连日来越发勤勉,真乃大隋之福,陛下万岁万万岁。”
群臣响应, 声振九霄。小皇帝听了这声音,不顾摔成两半的屁股, 忍不住坐直脊背,学着大人模样,朝黄太傅道,
“太傅辛苦, 朝政上若不是有您和张太傅二位辅佐, 朕何以能放心。倒是我这舅舅, 手握兵权虎视眈眈,有何居心?”
话出, 群臣各个低首看向手中笏板,黄太傅垂涎肃毅侯手中兵权早就时日。先帝为人圣君, 早就有遗旨留下。
张黄二位太傅不得过问军务, 肃毅侯不得过问朝政, 以此平衡各局势力。
可先帝崩殂早就过去许久,眼下, 肃毅侯和黄太傅不容水火,张太傅抽身而退,一时之间, 竟是难辨输赢。
圣上率先对肃毅侯发作,所因何事?
“陛下圣明。”
一七品言官列队而出,他是有名的诤臣,不畏权势敢于直言不讳。见肃毅侯昂首站于丹陛之下,气宇轩昂,想起他做过的恶事,冷哼一声,慨然陈词,
“肃毅侯内德不修,张牙跋扈。只因和黄太傅私仇,便纵兵围住黄家,甚至,夜烧黄府,一家老小暂时安身相国寺,何其悲惨!!
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国之军机大务,如何能交到这种人手里。”
迎着群臣目光,言官率先开炮,直奔顾知山而去。他年过半百仍旧是七品言官,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大隋。前几日得到这内幕,如何不视顾知山为朝廷蛀虫,只恨不能除之而快。
一语即出,又见肃毅侯状似默认,至于黄太傅,此刻更是捂脸痛哭,
“臣年近花甲,仍旧受此大辱。若非先帝遗命,老臣早就告老还乡,归园田居,务农去了。
只陛下年幼,若老臣走了,这满朝政事,谁来和陛下分忧?”
小皇帝一听黄太傅要告老还乡,哪里能忍。当即下了丹陛,亲自搀扶黄太傅起身,面对顾知山而立,
“肃毅侯,你还有什么可说?”
不是亲近的舅舅,而是冷峻的肃毅侯。天子站在了对立面。
张太傅眼带失望
,肃毅侯乃陛下嫡亲舅舅,手持重病守卫青云十六州,可落在这些人,尤其是他皇帝外甥眼里,竟成了罪过。
唏嘘了一声,张太傅垂眼不在去看。这点子小场面对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肃毅侯算什么,他不如抽空想想,老大来信,说约莫查探出囡囡下落,很有可能被卖到京城。
京城,这么大的城市,往来百万人口之巨。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囡囡。
果然,顾知山哑笑一声,丝毫不把对他的指控放在眼底。他原本想要手下留情,如此,倒是半点儿情分不用留了。
慢条斯理的打开包裹住的合欢香,顾知山眼底满是恶意,紧盯黄太傅,
“本侯倒是想请教一番,黄太傅可认得这东西?毕竟,辛苦你那孙子下在香炉,才让本侯佳人相伴,颠龙倒凤一宿无眠。”
话语一出,四下是叽叽喳喳议论之声。难怪肃毅侯率兵围住黄家,若是心甘情愿倒也好说,如此被算计,便是佳人一侧温香软玉,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黄太傅恼怒闭眼,他原本是要等柳氏在的时候再戳穿,把叛国之事做死在柳大身上。如今倒好,这肃毅侯率先挑破,在群臣眼中,他不过放肆张狂睡了妇人,虽有碍可不算大事,说不定还会称赞句风流。
可在黄太傅这里,他是彻底失去威胁顾知山的筹码。他不惧声名狼籍,主动挑破此事,也不在乎史书日后如何书写。就像是大隋的一把利刃,有他在,镇海神针,稳定军民之心。
可叹他才二十二三,风华正茂,而自己,已经年过七旬,若再次失手,黄家危矣。
“这”
那言官如何能想到还有反转,人老成精,顿时明白,他怕是被人算计捅刀顾知山。内幕哪里是那么简单就有的,无非是有人故意泄露秘密给他知道。
黄太傅张口就反驳,“什么合欢香,我从未见过!”
“黄太傅好眼力,年过花甲也能瞧见一丈之外的东西。”
张太傅开口嘲讽,那肃毅侯可没说是什么东西,他自己倒是说了出来。若说没干系,谁信!
果然,小皇帝见黄太傅眼带懊恼,也松开搀扶他的手。
倒是张太傅,见肃毅侯一点也不为自己开言感到意外,心底臭骂了一顿张
二,竟给自己惹事!拱手朝天子道,
“陛下请回龙椅之上,丹陛湿滑,可要万般小心才是。”
小皇帝看看哑口无言的黄太傅,又看看主动开口的张太傅,最后,目光落在神色虽平和,可掩盖不住失望之色的舅舅身上。
舅舅对他失望了,小皇帝心底莫名其妙的难受。母后说,他幼时极为亲近舅舅,舅舅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舅舅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身上仅有的一点儿功夫,还是舅舅教的。
可他现在长大了,黄太傅说的对,一国之君,大权旁落算什么事儿?他得时刻小心舅舅率兵谋反。
褪去原本就没有几分的愧疚,昂首大步走向龙椅。朕是皇帝,九五至尊,朕怎么会错呢?朕没错。
天子归位,顾知山收起合欢香不在逼问黄太傅。小皇帝抿抿嘴唇,见群臣低首,殿内一片鸦雀无声,刚要开口打破沉默,便听见午门有击鼓之声传来。
有人鸣冤!!!
下意识的,小皇帝目光落在舅舅身上。后者气势依旧,看不清喜怒。倒是一侧黄太傅起了不好预感,他方才对顾知山出手,后者轻轻放过此事。
难不成,就在这里等着?
懊恼闭眼。黄太傅只觉自己年纪越大,行事越发不周全。只想着一心收拾了肃毅侯好夺他兵权,怎么完全忘了,万一失败后,他黄家是何下场。
午门外,月容立于大鼓之下,两米多高的鼓身高不见顶。苍穹之下,九层宫阙气势滔滔,与之相比,月容自己就像是这沧海一粟,若非身有执念,怕是早就随父母去了。
咬牙,月容手持红樱鼓槌奋力击打,鼓声震天,直达云霄。
一打这世道,她父亲儒雅俊朗,为官爱民,为父尽责,为何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二打这朝堂诸君,上下包庇,明知她父死有蹊跷,却把污名泼在他身上。
三打她自己,为人子女,若不是肃毅侯帮衬,便是到死,她也不能为父亲翻案。
力尽微歇,柳二叔站在石阶下,仰望苍天,依稀瞧见兄长欣慰笑意。他奋发向上,柳家越来越好,月容也有肃毅侯扶持,只人伦到底大事。
一个有夫之妇,一个位高权重,若要在一起,不说别的,宫里那位太
后,便是一大阻碍。
远处,韩有梁率众来请叔侄二人,悄声在柳月容身边道,
“侯爷在朝堂上呢,您莫怕,只跟随柳二老爷行事便可。”
月容颔首谢过他,等到了朝堂,才知韩有梁为何说不要怕。朝堂诸君,着红着绿,满朝文武外,只她一个红妆。
因避嫌,虽没人敢抬头瞧她。可九层龙椅之上,来自天子的目光却是丝毫不错开,每一根头发丝,都似是被他打探个清清楚楚。
听完柳二叔从楚雄叛国,柳道南身为青州知州惨死,及到今年,黄家骗婚,至今未过婚书,未拜天地。天子倒是难得起了兴趣,
“若婚事不成,你便是未嫁之身。不如,进宫来服伺朕,如何?”
天子说话语带稚气,看着一侧古井无波的舅舅起了波动,越发笑的开怀,
“你抬起头来,朕瞧瞧你。”
月容抬头,入目是男人身着蟒纹官服,站立武官之首。身后将士也算人中豪杰,可不及男人十分之一。
察觉佳人瞧过来,水汪汪目光一览无余,琼鼻红唇,明明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可偏偏生的貌美,素服下身子骨窈窕,他甚至能听到,身后呼吸急促的声音。
不悦抿唇,顾知山拱手朝天子道,
“柳氏内眷之身,须得避嫌。着宦官置屏风在侧殿,以正清明。”
话罢,便有小太监殷勤上前,引领月容往侧殿而去。小皇帝见此,原本生出的那么两分愧疚消散,这皇宫大内,上至母后,下至宫女太监,哪个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底。
他们干脆就让舅舅当皇帝啊!扶持他这个傀儡做什么!!!
恼恨之意无处发泄,天子之怒,全部落在柳二老爷身上。
“柳道北对吧,你翰林学士上告长官,忤逆之罪,该罚!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陛下,柳道北如今是我户部官员,忤逆上司,从何谈起?”
户部尚书偷瞧侯爷脸色,见后者颔首,躬身朝天子道,
“柳道南身为青州知州,当年先帝也曾赞他凤章龙姿,将来必成大器。此等豪杰之辈,怎么会引敌入城,落个卖国,自己却惨死的下场!!
陛下,您不能因为黄太傅是帝师,素来亲近,便包庇他作恶多端。”
“
还请陛下彻查此事!”
张太傅率先出列,不去看自打柳家叔侄进殿,便在一旁装死的黄太傅。
这是他装死,便能敷衍过去的事情吗?若真是任由女婿出逃鞑子,引兵入城。这么些年朝政作乱,只怕他所图甚大!
“臣等请陛下彻查此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时之间,除黄太傅和亲近的官员外,满朝文武无一不赞同。小皇帝脸色越发阴沉,他为天子,竟然连一个七品官员都责罚不了。
黄太傅说的没错,这朝堂中,也只有他和朕,是一条心。
柳二叔半跪起身,直视黄太傅,目光含恨,厉声逼问,
“黄太傅您不说话,是默认此事不成?”
若默认此事!你该如何向我那兄长赎罪!
黄太傅闭眼,毫无胜算。他为何要去招惹肃毅侯,若不是起了谋算他的心思,日积月累,陛下亲政之后夺他兵权,还不是任由自己宰割。
现在这般骑虎难下,相国寺千万财富被掠夺一空,还有朝堂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张太傅竟然也归向顾知山。
除了陛下,他再无依靠。
想到此,黄太傅下定决心,烈士断腕,保全黄家为上。
咬死不认,“陛下明鉴,臣女婿失踪在青州六年有余,这些年,臣外甥女夜夜哭诉思念父母,若真能找回他二人也算是功劳一件。
至于柳道北所说的骗婚一事,更是从未发生!老臣年迈苍苍,教导陛下已经是平生心血,孙媳妇进门喜不自胜,忙中出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柳家女攀附权贵,不堪为我孙子良配。如今一心求去,还请陛下降旨,将这等寡恩薄志的女子发卖出去,以正天下女子德行。”
话到最后,恶意中伤无所不用其极。婚事可以解除,你想清白再嫁那是万万不可能。
“你!无耻至极!!!”
柳二叔如何也想不到,证据确凿,群臣附议,事情到此,黄太傅依旧是牙硬,一句也不肯承认!甚至,还诬陷他侄女月容,算计月容和肃毅侯的,可是你们黄家!
小皇帝动容,先帝早逝,母后身子骨赢弱,多年都是黄太傅教导。便是他做错了,群臣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非要让黄家家破人亡不成。
“敢问黄太傅,月容如何攀附权贵?”
月容在屏风内听的气急,捏紧手帕,恨不能把黄家上下挫骨扬灰。她总算是明白,为何顾知山有那么多手段都不用,对付黄家简单粗暴,兵围火烧。
这等来回反复的人家,是没有脊梁骨的。他们唯利是图一心盘算如何肥了自己,又怎么能知道父亲的民族大义。
“孤男寡女,若没有什么勾当,那肃毅侯如何助你?”
不怀好意反问,黄太傅眼底不屑,捋顺胡须,妇孺人家,也妄想和自己争辩。
“那请问黄太傅,我身为你刚过门的孙媳妇,和肃毅侯,能有什么勾当?”
月容眼底怒气滔天,隔着屏风紧盯黄太傅。做了错事非但不承认,甚至,还引以为荣,借此暗暗威胁自己。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
黄太傅结舌,他若是继续说下去,岂不是承认了自己谋算。咬牙吞下这暗亏,
“你倒是半点儿也不尊老,伶牙俐齿,不堪良妇。”
张太傅见柳氏机警,维护自己名声。又听她说话带着两三分熟悉,不知是什么地方曾听过。
来不及多想,开口助她,表面上是在打圆场,笑呵呵的,
“她内阁儿女尚知道荣辱,黄太傅错了便是错了,何必说人家不敬老。
依我看,这可不是不敬老,这是不敬老不修的恶人!
诸位,你们说,是不是啊!”
老狐狸!黄太傅见群臣笑呵呵赞同,吞下这等奇耻大辱,柳氏,是不能再容她活着,半搭着眼瞧向屏风,阴鸷四起,
“老夫失言。”
月容隔着屏风,瞧见为自己说话的官员。年约四十上下,站在官员首位,明显级别不低,虽看不清容貌,也是一番儒雅风流气派。
月容捏紧手中帕子,总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
他是谁呢?
殿内,黄太傅转身直视天子,依依不舍,“老臣因被陛下亲近,才得了这么一桩祸事。日后,老臣便按肃毅侯吩咐,初一十五为陛下讲学,除此之外,再不进宫!”
“陛下须珍重身体,勤勉进学,凡事多听太后教导,为日后亲政铺路!”
“太傅”
小皇帝感动的一塌糊涂,全天下只有黄太傅是真心为自己打算。日后
,便是不顾母亲责罚,他也要听太傅所言。
“呵!”
顾知山轻讽出声,打破君臣二人凝视,轻扯嘴角看向黄太傅,
“那柳氏没有证据,你信口诬赖她名声,黄太傅不如瞧瞧这个?
你庶出心肝宝贝儿子,签字画押,你可认得?”
签字画押。
黄太傅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顾知山拿出一张白纸,和柳二所呈旨意放在一处。
心跳加速,额上汗滴直流,若真有儿子签字画押,他今日百般狡辩,怕是尽数成了笑话。
试探开口,“顾,侯爷,可否老臣过目,若真是不肖子签字画押。
老臣,老臣愿意老年无人奉养,亲斩逆贼,只为大隋江山社稷。”
“太傅放心,若黄翰林果然做错事,朕若是保不住他,朕给你养老送终!”
一个是白发苍苍,无人奉养也要为大隋江山考虑,反观嫡亲的舅舅,年轻力壮,手握重兵,把持宫内外大小事务。
对比之下,天枰越发往一边歪去。
顾知山把皇帝外甥神色看的清楚,手握卷宗,塞入张太傅怀中,
“臣自知被陛下所疑,然楚雄将军叛国也确有其事。张太傅为人圆滑,由他审理,陛下想必信的过!”
这,张太傅看着怀中烫手山芋。又见九层龙椅之上,小皇帝懵懵懂懂,完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跺了一脚,这都什么事儿啊。明摆着的事实,可龙椅上那位,不和亲舅舅做对,就浑身不舒坦!
月容在屏风后看的清清楚楚,莫名心疼走出内殿的男人。
他原本是刚不可催,铁骨铮铮的冷血形象,可走的进了,才知他也有软骨。
他一定也很为难吧。一边是被嫡亲外甥忌惮,一边是朝堂之上,奸臣作乱,还有那从未出现的顾太后,她在这其中,是什么角色呢?
群臣退下,小皇帝还在龙椅上坐着。月容起身,也准备往殿外走去。
“喂!你留下!”
小皇帝瞧见窈窕身影,想起舅舅和她的风流韵事,抿抿唇,心底越发堵的难受,
“朕心底不舒坦,你,你和朕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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