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山寺处在深山中冬季本就来得早去的晚, 是以长安城里不过是刚刚入冬,径山中的树枝却已经开始凝霜,路两旁的低矮灌丛树木都发黄枯萎, 静静卧倒在泥土里。
径山寺现在变成孤独园, 收养了不少老弱病残,基本属于自给自足的状态。只是山中寒冷, 园中众人体弱者居多, 所以顾静兰早早就备好了东西准备送上去。
距离径山寺落败不过一年时间, 大红色漆质大门逐渐斑驳透露, 露出陈旧的内在,耀眼闪烁的青瓦蒙上了灰扑扑的灰尘,富丽堂皇人群涌动的径山寺如今好似群山深处的一点灰岩, 陈旧古朴。
开门的了缘就像抽条的树枝, 原本还肥嘟嘟的脸颊消瘦地露出尖尖的下巴,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没了刚下山时的神采,径山寺的巨变让他从一个天真烂漫的稚子一下子长大成熟起来。
“昨日有谁送了东西来。”时于归看着来往小沙弥中有人穿着崭新棉衣,好奇说道。
长丰和葛生一起同顾家仆人把车上的东西尽数送到仓库中,了缘陪着时于归与顾家兄妹在寺中观看。如今径山寺移了很多香炉巨鼎,开拓了不少荒地, 种上粮食蔬菜,时不时看到有僧人抗着锄头在地中劳作, 也有年纪小的人在一旁帮忙,不少年纪大的也会搭把手,日子过得安逸舒适, 其乐融融。
“昨日柳家姑娘同安家和周家一同送了不少东西来了。”身后的了缘合掌说着。
曾经风光无二的径山寺落魄后,往昔光耀不复存在,有人会落井下石也会有人雪中送炭。在公主把径山寺借机改成孤独园的时候, 顾柳安周四家便开始救济孤独园。
“文荷也送了?不是说很忙吗?”顾静兰悄咪咪地看了一眼时于归,只见那两人早早站在已经冒出花苞的梅花前,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我好像又是多余的。
顾静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想着。
“公主,方思。”梅林中突然转出一个人,他惊喜地喊着时于归与顾明朝的名字,视线一转,落在不远处的顾静兰身上,耳朵抖了抖,被风吹的通红的耳朵更红了一些,“顾六娘子。”
“明晦,你怎么在这里?”顾明朝没想到孔谦方竟然也在这里。
孔谦方见顾静兰回了一礼后视线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垂头丧气地转回视线,强打精神说道:“我娘让我来的,这里有个她以前认识的朋友,所以让我时常关照一下,我这本话本已经完结了,老板发了银子,我便带了瓦匠和材料上来修补屋顶。”
径山寺是不收银子的,所有救济的人一般送的都是粮食与衣物。孔谦方之前看径山寺住人的后院瓦片脱漏,墙面裂痕严重,想着长安城冬日一向大雪纷飞,怕到时候落一场大雪就会有危险,趁着今日天晴便让人去修补后院屋子。
“倒是仔细。”顾明朝笑说着。孔谦方年纪比他要小一些,对他的态度一向宛若自家弟弟。
孔谦方笑了笑,眼睛又扫了一眼顾静兰,正好和她无辜的视线撞在一起,立马心虚地移开视线,微微敛眉,继续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时于归眯着眼把孔谦方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抿出笑来,拦着顾明朝,自己上前一步说道:“哦,我和顾侍郎来赏花的,静兰来送过冬的衣物的。”
“东西都搬好了吗?”孔谦方下意识地接过这话。
时于归苦恼地皱着眉说道:“正打算去看呢,我和顾侍郎脱不开身,不知道孔郎中可不可以帮忙一起去照看下。”
孔谦方愣了一会,嘴角慢慢咧开笑,可不敢露出太过的神情,只好借着点头的名义,背着手掐了一下自己手背,这才端正模样,说道:“可以可以,那不耽误公主和方思看花了。”
“所以我就说公主好端端要来什么径山寺,果然目的是我哥。”孔谦方和顾静兰走远之后,顾静兰按奈不住八卦的心情,靠近孔谦方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着。
孔谦方白皙的脸瞬间涨红,眼神不敢往下看去,只好僵硬地看着远方,耳朵尖似旭日般通红,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不是还未开花的梅花已经按捺不住花骨朵,这才飘出幽幽香气。
“我哥为了今天给公主煮面可是学了好久,你看他一句都不说,好像本来就会一样,啧啧,你是不知道一开始那碗面简直连隔壁家的阿黄都不愿意吃,家里的碗都摔碎了好几个。”顾静兰憋了许久,今日终于能吐露几番,自然是拉着孔谦方说个不停,更是丝毫没有察觉身旁之人的异样。
毕竟她真得忍了许久。
一旁梅林中,时于归嘴角的笑根本合不上,顾明朝恨不得把小道中碎碎念的顾静兰的嘴给捏上,两人目送顾静兰和孔谦方进入拐角。
时于归笑脸盈盈地转身注视着顾明朝,打量着他窘迫的脸,眼角含笑地说道:“不知道顾侍郎摔了几个碗啊。”
顾明朝大概没想到掀自己老底的竟然是亲妹妹,措手不及被被时于归抓个正着,一时间镇定如顾侍郎都不知要摆出怎样神情面对打趣的时于归,只能不知所措地站着。
“顾侍郎平日能说会道,今日怎么跟个倨嘴葫芦一样说不出话来。”时于归双眼似晶亮的琥珀,梅林里浅淡的光泽落在眼眸中,好似有水珠在滚动,她凑近顾明朝眉峰眼尾都带着璀璨的笑意,明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蔷薇露的浅淡香气裹挟着梅花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如缕不尽地钻进顾明朝的鼻尖,令他的大脑,他的眼睛只剩下眼前的人。
“大概是喜欢吧。”
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梅林中几欲飘散,连树叶都微微颤抖。漫山的寒风穿过梅林,经过相拥的两人时都忍不住慢下脚步。
有佳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顾明朝想大概是长安县中无意间的惊鸿一瞥这才不小心把这人刻到心中,自此难以忘怀。
一炷香后,出梅林后千秋公主就没有再折腾人了,被顾明朝牵着手向着反方向走去,嘴唇红扑扑的,眼睛水润润的,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学坏了……你以前都不会的……现在都会这招了……”
顾明朝充耳不闻,拉着她向着后院走去,毕竟顾侍郎办案时走过的花街柳巷比公主看的话本还多。他带着公主向着后院走去,今日本也有考察几个小孩功课的想法。
一路上时于归一直碎碎念,顾明朝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两人穿过层层树林,树叶婆娑作响,欲开未开的梅花在枝头俏然挺立,安静的风带着径山寺特有的静谧的生活气逐渐逼近。
“顾侍郎。”小夏捧着一口刚洗干净的破碗一出拐弯口就和顾明朝迎面撞上。她一见到顾明朝连上就乐开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上来,抱住顾明朝的大腿。
“刚吃饭吗?书都读过了吗?”顾明朝把小夏抱起来,仔细问着近日状况。
小夏抱住顾明朝的脖子乖乖点头,她看着一旁的时于归,笑眯着眼喊着:“公主。”
时于归手痒捏了捏小夏的小肥脸,笑眯眯地应下。
顾明朝带着小夏轻车熟路地回了小院子,说是院子不过也就是两个房间,因为小夏还小又是女孩子,寺庙就把她和其他小孩安排在一起,老瞎子则是在隔壁的小院子住着。
小小的床上铺着一块红布,上面凌乱地放着几样东西,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块看上去成色不错的玉佩。小夏一看到这个玉佩就从顾明朝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床边,举起玉佩高兴说道:“我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字了。”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顾明朝身边高高举着玉佩递到他手边,一本正经说道:“丰州胡秋/实。”
顾明朝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怎么把老瞎子的玉拿来了。”老瞎子如今名叫梁瑞,未被杨家偷梁换柱前便是丰州人,叫胡春/华,字秋/实。
小夏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噘嘴不高兴地说着:“这是我的,老乞丐说他捡到我的时候就有了,不是老瞎子的东西。”
顾明朝脸上笑容一滞,他自己打量着手中的玉佩,玉佩只是一般材质,也没有过多的花样,只在正中间刻有‘丰州胡秋/实’五字,雕刻力道时重时轻,一看便知是自己刻的。
这是文人刻的,臂力不足,边缘凌乱,笔锋厚重。
“我听说丰州特长盐白玉,色泽白皙,阳光下如海盐晒开的模样,好像就是这样的质地。”时于归借着顾明朝的手打量一圈后说道。
“上次立春说小夏的那条红绳是哪来的特色?”顾明朝安抚好小夏让她在屋内练字后自己和时于归出门的时候不经意问道。
时于归摸着下巴,思索一会说道:“只说是南方的,毕竟南方地势平坦,来往密切,具体是哪来的也说不清楚了。”
“丰州靠近福建,乃是江南道与京畿道关内道必经之地,是个要地。”顾明朝突然轻声说道。
又是江南道?
当日杨家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一事,他就曾与太子殿下分析过,此事杨家不过是表因,内在必定还有一人。那人权势滔天,且在江南道与关内道皆有不错人脉,王家便是其中的猜想之一。
顾明朝站在隔壁院落不远处,这个位置可以直接看到院内的情形。
只见院中,老瞎子手握一根枯木枝,在院中舞剑,姿势随意,动作简单,但树枝枝干笔挺,所到之处风声阵阵。
“怎么了?有什么异样吗?不会小夏是老瞎子的女儿吧,不然也不会对她这么好,小夏被你带回刑部的时候,他还不惜暴露身份来找小夏呢,现在想来完全是情有可原啊。”时于归趴在顾明朝身后小声嘀咕着。
顾明朝收回视线,无奈地把时于归提溜到一旁,摇着头不说话。索性时于归的注意力也并不在此,只是随意八卦了几句就跟着他一起去找顾静兰了。
一行人在黄昏之际终于下了径山寺,时于归与顾明朝共骑一马,孔谦方也跟在顾静兰的马车边上。马车悠悠走在小路上,天灰蒙蒙的时候刚刚到了城门口,但没想到此时城门城门大开,里面还是人来人往,今日竟然没有宵禁。
顾静兰好奇地掀开帘子,吃惊地说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怎么没有宵禁?”大英是有宵禁的,除了特定的日子,如之前的圣人五十千秋,连开一月夜市,太子之前的纳采,此后公主及笄大礼以及年尾的冬至大节都会取消夜禁。
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些小摊贩机灵地继续支起摊子叫卖,还有人凑热闹不愿意离开,大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顾家的马车一时间不好过去,只能龟速前进。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沿街的店铺挑起灯来,远远望去,一排排风中摇曳的灯笼把长安城照得亮如白昼,好似火龙徘徊。
“快看,花灯。”人群中不知何人惊喜的大叫起来。人群中很快就发出阵阵惊呼声。
顾静兰好奇地掀开帘子,顿时被迷住了眼睛,再也移不开。
杨柳湖中成千上万盏鹅黄花灯腾空而起,似碎玉在空中闪烁,连夜空都不再深沉。夜深露重,湖面波光粼粼,千万盏花灯照得湖面雾气腾空而起,好似从天下来,又似从湖面中飘起,壮丽之处令人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喜欢吗!”时于归坐在顾明朝怀中,眼睛看着眼前盛景,趴在顾明朝耳边,小声笑道,“顾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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