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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明朝坐在刑部司大堂, 面色沉静,双眼微阖,官服早已穿得整整齐齐, 在听到宫里传话后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他一出门便看到谢书华站在走廊处, 长剑悬挂,一身普通枣红色官服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贵气, 他似乎消瘦不少, 眉目间带出一丝疲倦。他听到脚步声, 一直沉默不语矜贵疏离的面容抬眼扫了一眼顾明朝, 微微动了一下,原本一直隐藏在阴暗处的人瞬间露出衣角暴露在天光下,早晨浅淡的日光照在他暗含金丝的袖口, 衬得袖口精致, 手如白玉。

    “陈黄门,我与顾侍郎有话要说,烦请通融一会。”谢书华漫步走向顾明朝,他站在顾明朝身侧,对着宫内出来的人矜持一笑。他素来傲惯了,这番姿态陈黄门熟悉极了, 因此也不恼,毕竟陈黄门是王太监身边最得宠的干儿子, 自然时常接触这位谢家八郎君。

    这位谢八郎可与谢家人完全不同,比之他哥哥谢书群多了些少年人的傲气矜贵,少了几分圆滑, 乍一看最为难以接近,但细细观察后又发现他极为好相处。谢书群看似和蔼可亲但作为下一任谢家继承人,他心怀整个谢家, 而谢书华不同,他是幺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风流浪荡又矜持自省。

    陈黄门站在原地为难一笑:“这……圣人……”

    谢书华拿出一锭金子借着袖子塞到陈黄门手中,他眼角微微下垂,低身说道:“就一句话的时间,还请黄门通融。”

    陈黄门摸着分量不轻的东西,脸上露出笑来,缩回手,双手在身前笼住,笑容真切许多:“谢侍郎哪里话,时间紧迫,您抓紧时间。”

    他后退几步,走到拐角的拐弯处,这才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规矩避嫌。谢书华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目光看向顾明朝,近看才发现他确实瘦了不少,原本合适的衣服有些空荡荡,少了份精雕细琢的贵气,倒有几分姿态风流的潇洒。

    “你今日欠我一份情,来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顾明朝有些恍神,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了?”

    这不是谢书华会说的话,先不说谢家家世,单谢书华此人性格高傲清冷,平日里退个步都难以上青天,这等类似于请求的话平日里更是想都不敢想会是他能说出来的。

    谢书华懒懒地挥了挥手,像是不耐烦与他继续说话,随意往他手中塞了张纸条,笼着袖子与他擦肩而过,向着司门司走去。因着之前刑部地牢大火,刑部八位侍郎去其四,所以职责便有些调整,刑部四司每司原本由两位侍郎共担责任,如今变成每位侍郎皆要独当一面,谢书华便是因此才去了司门司。

    “顾侍郎这边走,马车已经备好了。”陈黄门也不知哪里练的本事,明明全程都是背对着顾谢两人,并且站得也很远,但谢侍郎一走,他便想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殷勤地上前说道。

    顾明朝握紧手中的纸条,状若无事,对着陈黄门微笑点头,随着他的步伐出了刑部,葛生紧紧跟在他身边,他上车后,陈黄门的吆喝声便响起,葛生挥了挥鞭子,马车缓慢动了起来,待马车平稳,顾明朝伸手打开手中的纸条。

    ——谢杨联手,王不可信。

    顾明朝呼吸一窒,今日之事早就在他和太子殿下预料之中,但谢书华这张纸条却让他一时间也把不准事情走向。

    太子信任谢家,不仅是因为谢家是皇后母家,更是因为其嫡系之中有谢书群和谢书华两人,谢书群冷静睿智成熟,他比他的父辈更看得清形式,更明白与其左右摇摆不如忠于太子,不论结果如何都有个气节可言。

    当年谢书华被时于归单方面殴打,所有纠纷都是被他亲手处理干净的,他比谢家所有人都更合适掌舵谢家这艘陈年大船。如今谢家家主垂垂老矣,他们打算越过谢书群的父亲,直接让他掌权才是太子信任谢家的根本。

    而王家,本就是一条毒蛇,潜伏在草堆中冷不丁就会给你致命一击,但朝堂纵横之术是没有永远的敌人,杨家敢和王家联手坑太子一把,太子便也会选择开更高的筹码和王家联手直接推杨家下台。

    ——至于谢家?

    顾明朝深吸一口气,谢韫道是个墙头草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在此事他如果还是把持不住立场,那谢家的存在便真的需要重新思考了。

    “葛生,我听到有人叫卖琥珀饧,你直接买了回顾府交给静兰,让厨房熬制侯爷最爱吃的牛乳汤午食前一定要送去。”顾明朝掀开窗帘对着驾车的葛生说道。

    葛生愣了一会,举着鞭子,嘴巴挪动几下,最后傻傻说道:“那马车怎么办?”

    一旁的陈黄门眉心皱起后又舒开,他笑眯眯的眼睛盯紧葛生,嘴巴却是对着顾明朝说道:“顾侍郎果然孝顺,小子,马车便交给我吧。”

    葛生被这双阴沉的眼睛盯得浑身汗毛直立,侯爷最不喜欢甜食郎君是知道的,但他不敢仔细询问,只能牢牢记住郎君说的每一个字,诺诺点头,停马车跳下。

    他不是傻子,今日长安城气氛格外不好,或者推远了讲,自从海家人全体在狱中上吊后,长安城就弥漫着一股鹤唳风声的气息,巡逻士兵一波接着一波,身着不同盔甲的人在街上来回巡视,人人自危,处处都是纠纷。

    他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对着顾明朝和陈黄门鞠躬后向着叫卖货郎跑去。他打小跟在郎君后面,也有二十年之久,不敢说能猜中郎君心思,但郎君一言一行还是清楚得很,他想着他得赶紧回顾府,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

    他心不在焉地买好琥珀饧,抄着近路拐进小道中,刚进入一条悠长小巷就觉得眼前一黑,他反应极快顺手推倒一片竹竿,反方向快速向着大街上跑去。

    “救命啊!救命啊!”他大声喊着,他在大街上乱窜,三个粗壮大汉紧追不舍,他慌不择路,心中惊惧,用尽吃奶的力气。

    陈黄门带着顾明朝很快便从春和门进入议政殿,朝堂上洛阳刺史早就瘫倒在地上,但他依旧死死咬住太子,坚持他们是诬陷。

    顾明朝入内的时候,只看到圣人倦倦地伸手说道:“拖下去,污蔑太子其心可诛,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朝堂内安静地连空气都好像已经停止流动,圣人终究还是维护他最为宠爱的太子,有人依旧是面无表情,有人忍不住露出喜色,也有人露出愤愤不甘的神情。

    “此事想必多有误会,容后再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时庭瑜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圣人这个选择不是没在他的设想中,只是如今再一次验证,依旧是掩盖不住的失望。

    “圣人饶命,圣人饶命。”洛阳刺史再也抵不住害怕,扭头看向杨沛祁,杨沛祁心中绷着的弦刚松下,自然不许有人再提起这事,便冷冷注视着他,目光凶狠冰冷,宛若凶狠的巨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抽筋剔骨之痛意让刺史把所有话都咽了下去。

    安静!

    偌大的朝堂上连呼吸都怕惊动浮尘,所有人都僵直在原地,圣人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惠安帝终究是从残酷的争嫡之战中走到最后的帝王,他在告诫世人,他维护太子便是权威,挑战权威都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微臣顾明朝参见圣人。”顾明朝站在大殿门口行礼叩首,恭敬喊道。

    圣人这番做派丝毫没有松懈他的心理,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弦更加紧绷。惩戒洛阳刺史,是因为太子这边证据更为确凿,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圣人最为在意的孝字。

    惠安帝今日穿着常服上朝,少了厚重威严的冠服,他更加清楚仔细地打量着门口的顾明朝。顾家恩怨他清楚得很,当年钦点顾明朝为状元,才华是一方面,惋惜先任镇远候更是主要原因,大英以武立国,边境辽阔,常年重武,安抚武将遗孤更是重中之重。

    这么多年来,他看着顾闻岳胡闹放肆,也看着顾明朝容忍退让,实在过分了,他也纵容顾明朝出手小小反击,甚至到最后纵容公主几次三番大闹顾府,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顾明朝尚有孝心的地步。

    “时间不早了,朕也不多说了,这几日长安城风言风语,想必顾侍郎也有听闻。常言道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诫,诫若不入,起敬起孝。”

    顾明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圣人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垂下眼,注视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自己的倒影,漆黑深沉的眼珠微微波动后又归于平静。

    “起来吧,上前说话。你的事情朕也有所耳闻,这些年是你辛苦了,这个流言也闹得人心惶惶,百善孝为先,大英以孝治国,以法立世,你年纪轻轻便身为刑部侍郎,流言蜚语铄金销骨,流言种种,顾侍郎今日便当众做个澄清吧。”

    “微臣惶恐,但侯爷确实是突发急症,此事大夫和太医都可作证,至于海家之事,微臣并未动刑,海家尸体还未下葬,圣人可派人验尸。”顾明朝冷静反驳着。

    有人上前质疑:“我听闻刑部常有刀不见血,针不留痕的严刑酷法,顾侍郎身为刑部司侍郎必定手法过人,既然敢让人验尸必定做好万全准备,若不是你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海家众人为何形容扭曲,匆忙上吊。”

    顾明朝毫无畏惧,漆黑眼珠看向说话的人,有礼且冷静说道:“章常侍也是听闻而已,道听途说危言耸听,章常侍若有兴趣不妨他日来刑部一叙,再者刑部酷刑只要上刑皆留痕迹,海家一入狱便主动交代,当时此事参与人很多,人人皆可作证,未上一刑,未打一人。”

    “章常侍言重了,刑部乃重案之地,难免血腥,海家若真抗拒交代,顾侍郎也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没什么好纠结的,倒是微臣听闻有一药,乃南方稀罕之物,入水无色,人若是吃了便会不能动弹,不能言语,是一个骇人听闻之物,不知顾侍郎可曾听过。”

    顾明朝面无表情,神色不动如山,摇了摇头。

    那人见顾明朝不接话便又主动说道:“微臣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顾家也有这个东西,今日已经带来,还请圣人查看。”

    那人掏出一包黄色油纸包的东西,大殿内众人吃惊地看着那个东西,又看向顾明朝。

    顾明朝眉头微微皱起,扭头看向那个黄色纸包,惊讶说道:“这便是陈大夫说得神药,不过一包显示不出任何身份标记的药包,如何证明是我的,而且照您所说这药极为罕见,大夫又是如何确定手中拿的就是。”

    “是啊,陈大夫您是吃过还是用过,如此信誓旦旦地拿着一包大街上随处可拿的油纸,便红口白牙强扣罪名,不妥当的吧。”有人为顾明朝辩护。

    陈大夫闻言,轻蔑一笑,冷冷说道:“休得胡说,我本想着留顾侍郎一个面子,今日你执迷不悟,那便传镇远候妾侍上殿与你对峙。”

    上殿来的人果然是芳姬,芳姬还未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哆哆嗦嗦跪下话都说不全,她眼眶通红,纤细的身子抖个不停。

    “你且莫怕,只管回答便是。”陈大夫摸着胡子洋洋得意说道。芳姬颤巍巍点头,不敢多说。

    “这可是侯爷小妾。”

    芳姬小心翼翼地应下。

    “侯爷与顾侍郎可有冲突。”陈大夫继续询问。

    芳姬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颤巍巍回道:“东西两苑甚少交流,侯爷不喜顾侍郎,顾侍郎也不轻易踏入东苑。”

    顾明朝低下头不言不语,长长的睫毛盖住他漆黑的眼珠,面上笑意微敛,看上去比平日要冷漠些。时庭瑜站在前面,担忧地看了一眼顾明朝。

    陈大夫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他斜了一眼顾明朝,冷笑说道:“这包药可是你给我的。”他晃了晃手中的药包,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手中,随即又都看向瑟瑟发抖的芳姬。

    芳姬咬着唇,感受着众人嫌弃又探究的眼神,强忍着羞耻,最后看了一眼顾明朝。

    “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芳姬怯生生地说着。

    众人议论声渐起,陈大夫笑容一僵,上前一步,俯下/身来咄咄逼人继续质问:“你别怕,这东西明明是你托侯府管家送与我,说是顾明朝下的药,要我为你主持公道,现在如何不知道,若是怕有人公报私仇,你且安心,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芳姬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跌坐在地,脸上淌下泪来,楚楚可怜。

    “我……呜……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未交过东西给你。”芳姬哭得梨花带雨,“顾侍郎平日里虽与侯爷关系不好,但如今侯爷生死未卜,也算近身侍奉,如何会给侯爷下药。”

    陈大夫面露震惊之色,还想逼问,就听到有人嘲笑道:“一边说人严刑逼供,一边自己做着这等事情,陈大夫好歹也是银青光禄大夫,文人做派怎么也行这等事情。”

    “胡说八道,无耻……”陈大夫被气得破口大骂。

    “放肆!”王顺义见他污言秽语,厉声呵斥道。

    陈大夫怔住,一脸惊慌,连忙下跪认错。

    殿内只有芳姬的抽泣声,声音不绝如缕,圣人听得头疼,便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他揉了揉额头,看着底下朝臣,国之栋梁,轻叹一口气。

    “各位爱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五行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顾侍郎熟读经书,不会这点道理都不懂的。”

    圣人这话就算替顾明朝把这事亲自掀了过去,杨沛祁袖中双拳紧握,紧咬牙关。为了今日他已经把所有暗线都曝光了,为了击杀郑莱等人动了东宫的人,为了扳倒顾明朝和王家做了不少生意,得到芳姬这条暗线,没想到竟然全都是鸡飞蛋打,毫无作用,他如何不恨。

    “不过今日有一事倒是让朕大开眼界,一个光禄大夫都有人来找他告状,一个洛阳刺史都有秘密途径得知东宫事项。”圣人语气叵测,意味不明地感慨着。

    圣人忌讳,卧榻之前不容酣睡。

    “圣人,微臣也有一事要禀告。”顾明朝跪下说道。时庭瑜眉头一皱,看向顾明朝,突然反应过来他的意图,脸上露出着急之色。杨沛祁则是眼皮子一跳,心中冒出一丝寒意。

    惠安帝语气不善,冷冷看去:“顾爱卿所说何事。”

    顾明朝磕头拜道,不惧冷冽的目光,坚定说道:“微臣检举杨家私造兵器,拐卖人口,囤积粮食,大肆敛银。”

    随着他一字一字说出,圣人目光越发冷淡,朝堂众人连基本平和的表情都绷不住了,看向正中间的顾明朝,皆露出惊惧之色。

    “恐有造/反嫌疑。”

    “放肆!”圣人怒吼之声惊雷般响起。

    朝堂跪倒一片,杨沛祁头晕目眩,时庭瑜也一时心乱如麻。

    谁都看得出圣人对于洛阳之事避而不谈,不是起了息事宁人之心,便是打算容后再说,连太子,连王家都已经选择沉默,只有这个本就一身腥的顾明朝像一把利剑,毅然刺破这层欲盖弥彰的薄膜。

    “人人都知道顾闻岳是个畜生,可人人都要顾侍郎忍让,真是笑话。”时于归坐在椅子前,面无表情地嘲讽着,“自己做不了非要强扭着别人去。”

    立春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大庭广众白白作践人家,这就是大英栋梁,父皇也是糊涂。”时于归也是气极,连圣人都骂。她心疼顾明朝,心疼这个从小便受尽苛责的人,人人都在逼他,最后连他自己都好像要被他们说服,他是淤泥中盛开的莲花,人心向上,阻力向下,他能向阳而生靠的都是自己。

    那些人凭什么站在岸边肆意嘲讽揣测。

    “我看药也不是什么芳姨娘下的,顾闻岳自作孽不可活,活该罢了。”

    “公主……公主,顾侍郎被圣人关起来了。”立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惊叫道。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一口气写个差不多,发现……对自己过于自信,明后两天大概就能把这个事情结束了。错字明天该,我本来以为我感冒好了,后来发现是我太迟钝了,并没有好,sad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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