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闭门不迎客的径山寺今日竟然重开山门。佛堂内由千秋公主亲自坐镇, 宣布开设孤独园和弃婴所。
大英边境常年战乱不断,国内小规模剿匪等此起彼伏,流离失所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了保障吏治, 体恤老人和未成年小孩, 使他们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全国各州县皆建立孤独园和弃婴所, 用来安置无所依靠的老人和幼儿, 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多, 官方已经负荷不了后,不少民间组织也开设善堂救济缓解压力。
如今长安城内有户部直属的孤独园和弃婴所各一所,还有民间组织规模稍小的两间善堂, 但人力财力有限往往做不到尽善尽美。
径山寺的孤独园和幼儿所刚好缓解这个压力, 他们先是从山下数十个村子中找到无依无靠的老人和双亲骤亡的小孩,又接纳了当天符合入院条件的三位老人和一个小孩。
不过比较其他地方,径山寺开设的一园一所,最大的不同点是有劳作能力的人都需要上山干活,毕竟如今整座径山都已经被时于归买下赠予径山寺以供之后耕种。
这也是为什么这事如此热闹的一个原因。之前一园一所奉行的准则是全面安置,只出不进, 而径山寺这次却是打破传统,引起了不少人的抨击。民间抨击径山寺, 朝堂上则是对着千秋公主开火。
时于归趴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掰着梅花糕吃,耳边是时庭瑜聒噪的训斥声, 时庭瑜大概是太气愤了,说着说着竟然敲了好几下奏折,把壳都敲坏了。
“这不是御史大夫的折子吗, 你敲坏了,估计又得叽叽歪歪了。谢家人就是烦人,屁大点的事情都要说上两句才罢休。”时于归被时庭瑜愤怒的砰砰声吓了一跳,急忙抬起头来,眼尖地看到奏折上的徽章,撇着嘴不屑地说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时庭瑜就更加来气,挥手把奏折敲得更响了,恨不得对着时于归的脑袋敲过去。时于归眼珠子转了转,识相地低下头不说话。
“时于归啊,时于归,知道御史烦人你能不能消停点,安平县主明天就要问斩了,你不好好装病就算了,还大张旗鼓买了径山让径山寺的人开孤独园和幼儿所,是深怕别人不参你一本吗?”
时庭瑜一大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连手中的碗都要掀出去,没想到时于归平时懒懒散散,做事又一下没一下的,昨天速度倒是快,买山开园一气呵成,径山寺那群榆木疙瘩都被她说服了。平时要是拿出这等本事去读书,教导师傅也不至于每天来打机锋地呵斥公主读书不认真。
谢韫道自诩刚正不阿,谁做错事情都是要被他参上一笔的,谢家和太子虽然维持着脆弱平衡的互利关系,可不代表会对时于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平县主一事,谢韫道虽然没有上折子,但御史台的折子可是源源不断送上太子案头。
“别人上折子是为民为公,他哪次不是挟私报复,罚掌书记,以诫其流做不到,以文害事,汲汲名利倒是样样精通。”时于归眼疾手快抢过时庭瑜手中的折子,看也不看一眼,双手一用力,对半撕了!
时庭瑜被震惊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时于归,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吼:“时于归!”
门口的郑莱眉头一皱,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太子一大早就把公主叫来,看样子还在气头上,现在上去只怕是要成为兄妹两交火的炮灰,
“郑将军。”顾明朝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心一皱,又见郑莱站在门口没有敲门的意思,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郑莱转身,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太子正在和公主说事,只怕不方便,不如顾侍郎在偏殿稍等片刻,待公主出来,再行进去。”
顾明朝沉思一会后认真说道:“事情紧急,还请郑将军通融。”
郑莱听到里面又有奏折掉地上的声音,心中一惊。
他也是看着千秋公主长大的老人,时于归手下的羽林军还是他一手操练出来的。刚才听太子语气怕是气狠了,公主又一向大大咧咧,他生怕两人矛盾激化,又见顾侍郎面上确实不像作伪的焦急模样,这才顺着梯子往下爬,立刻改口说道:“那顾侍郎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顾明朝抬头透过门缝隙能隐约看到时于归气势汹汹地拿着一本奏折,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一脸委屈,地上则是三三两两躺着的奏折。
门很快就被关上,隔绝了顾明朝的视线,他低垂下眼,刚才看到一本被撕碎的奏折,若是没看错是御史大夫的徽章。
——谢家。
他想起公主说起谢家时的态度,冰冷锋利,比提起杨家时的厌恶不屑,她对待谢家甚至略带杀意,两厢对比,深意令人不敢深思。
谢家虽靠清流起家,却在家族出了一位皇后,作风浑然一变,家族联姻盘根错节,如今大英叫得上名号的家族皆和谢家有牵连,谢家一时权力喧嚣,谢家子弟出门时呼朋引伴,锦衣裘马,炙手可热。
这样热闹煊赫的事情直到先皇后逝世才逐渐消停下来,后来谢家像是高香没烧对地方一样,不停有家中子弟落马入狱,后来老家主逝世后,谢家才彻底安分,说是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但暗地里有人说是当年谢家在先皇后仙逝后立马送了家中嫡女入宫,这才惹怒圣人,冷落谢家。
不过当年宫闱秘史传出来不过零星半点,但这半年来顾明朝隐约发现谢家失势也许和千秋公主有关。时于归对谢家不加掩饰地厌恶,谢家对时于归暗地里的小动作也不少。
时于归实在不算一个好脾气的人,她骄纵却嫉恶如仇,霸道也善解人意,但绝对是一个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谢家当年行事完全没有考虑当时宫中先皇后一双年幼儿女的处境,确实让人心寒。
自古雪中送炭寥寥无几,落井下石不在少数,宫中人最是势利,若不是当年圣人亲自抚养时于归,力保时庭瑜太子之位,只怕今日他们在宫中地位不复存在。
“顾侍郎,里面请。”郑莱打断顾明朝的思绪。
顾明朝敛了敛神思踏入殿内,一入内就听到时于归拍着桌子和时庭瑜叫嚣,挥着小手,态度嚣张。
“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魑魅魍魉,再说后山隐患颇多,与其让那群和尚自哀自怨,何不给点事情做,既可以看着后山又可以分散他们的心情。”时于归侃侃而谈,无视太子殿下发黑的脸,一脸得意骄傲。
顾明朝看着时于归的侧脸,她总是骄傲又自信,言行举止像是在发着光,琉璃大眼比春日的阳光还要耀眼,眼角的那点细小红痣如蹁跹的蝴蝶在莹白如玉的脸上跃跃欲飞。
侃侃而谈的时于归没注意到入殿的人,时庭瑜倒是警惕得很,注意到视线,一抬头便看到顾明朝盯着时于归看,心中警铃大作,咳嗽一声,拍了拍时于归的手臂,假意呵斥道:“有外人在,尽胡闹。”
时于归扭头,看到顾明朝,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一步三跳地来到顾明朝面前,笑容满面地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态度不可谓不热烈,郑莱还当公主看重顾明朝,笑着解释道:“顾侍郎说有要事禀告,属下这才斗胆禀告。”原来刚才时于归说得激动,根本没把郑莱的话听进去,现在乍得一看顾明朝只觉得像是捡到宝一样。
郑莱是个大老粗,时庭瑜可不是,他一看到时于归的动作就觉得眉心一跳,又听她娇滴滴的口气,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
时于归性子对待内外之人差别极大,她可以对圣人撒娇,对太子威胁,对柳家老祖宗展露天真的一面,对柳文荷亲热,可这不代表她会对外人也这样,对杨家冷漠,对谢家敌视,对大英高门大户冷淡。曾几何时,竟然对一个小小刑部侍郎如此热情。
上方坐着的太子殿下非常冷静地摸了几遍袖子,示意自己别冲动。毕竟爱美之人人皆有之,顾侍郎长得确实如切如琢,性格温和,家世简单,人也聪明,怎么看都非常合适……不对,是非常合时于归性格。
时庭瑜利眼扫视了番底下的人,先是示意郑莱退下,后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顾侍郎来是为何事,于归回来坐下,一点样子都没有。”
先把两人分开最重要,看他们站在一起就有些头疼,不过时于归不像话,顾明朝怎么也开始不像话了,太过分了!
太子殿下迁怒地想着。他看到时于归不是坐回自己身边的位置,而是恋恋不舍地坐在顾明朝身旁,顿时觉得今日漫天神佛没一个路过此地,不然为何心气如此不顺。
“今日是曹府和其余涉案家眷流放的日子,发生了一件小事,虽不至于延误流放时辰,但微臣觉得还是有必要告知太子殿下。”顾明朝顶着时于归的视线,思路清晰地说着。
时庭瑜听着顾明朝的话,又见时于归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还未完全舒展开,只看到无法无天的时于归伸手把没吃完的梅花糕顺手端了下去,后又继续大大咧咧地坐回顾明朝身旁的位置。
——简直放肆!
顾明朝目睹全过程,看着时于归无所谓地咬着梅花糕,又看到太子瞬间黑下来的脸,嘴角笑意加深,但又不得不死死憋着才不至于笑出声来。时庭瑜差点被自己亲妹妹气了个撅倒,把手中的奏折捏了好几下才咬着牙冷静下来。
“说啊,什么事情啊。”时于归见屋内众人不说话,皱着眉说道。这梅花糕是她一大早让长丰去朱大娘家买的,谁知道昨日觉得不错的滋味,今日顿时觉得有些腻味,也不知为何又不想扔掉,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曹文依失踪了。”顾明朝和时庭瑜暂时收敛情绪,时庭瑜勉强露出勤政爱民的模样,顾明朝也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失踪了?曹文依一个弱质女流能跑到哪里去,刑部大牢的守备也太过松弛了。”时庭瑜面色不虞地呵斥道。
顾明朝敛眉,低声说道:“当日值班是谢侍郎,盛尚书已对他作出责罚,其余看守刑部大牢的人已全部革职,不过西门守门人阿瞳倒是发现了一点异样。”
“阿瞳?他发现了什么?”时于归倒是对这个异族血统的人印象深刻,好奇地说着。
糕点实在不好吃,她嫌弃地推到顾明朝手边,又喝了口茶漱漱口。
“今日丑时有一辆泔水车从西门出去。”顾明朝见时于归一脸茫然,又笑着解释道,“西城门偏僻,一般泔水车和生活用品车都是从西城门运,但城门都是寅时才开,所以一般他们也都选择寅时出门,虽然也会提早一些,但从没有丑时便出门的道理,西侧门距离西城门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去早了也是要等上许久的。”
“谁送的?”时庭瑜冷声质问。
“是厨房烧火的小厮,不过早上盛尚书一吓唬便说是詹福詹主事指使的,如今詹福正被严加看守,盛尚书打算亲自审问。”
“詹福不就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看不上你便去另寻明主的那人,上次你们刑部大清洗,怎么把这人留下了。”时于归不满地说着。詹福这人的做派时于归早有见识,欺上瞒下,阿谀奉承,一句话里半句话是假的,另外半句假公济私,着实是可恶的一个人。
“那日他正好休沐,刑部本就偏远,所以他说来不及救火也属正常。”顾明朝解释道。
“这么巧,他不在刑部就着火,这次莫名其妙提早出门也指向他,不过此事交给盛尚书是正确的。”时庭瑜思索着说道。
他并不担心詹福不会说实话,毕竟盛潜此人可不像他外表一样温和,此人年轻时以酷吏起家,又遥领全国兵权,可谓是心狠手辣,手法繁多,哪怕是别国奸细都遭受不了盛潜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顾明朝和时庭瑜又讨论了许久其他事,日渐中午才停了下来,时庭瑜揉了揉额头。
“时候不早了,明朝也辛苦了,郑莱,传膳吧。”时庭瑜说道。
时于归一直昏昏欲睡,突然清醒过来,一跃而起说道:“顾侍郎就不陪你吃饭了,我去找静兰顺便带他回府。”
时庭瑜已经被繁琐的政事忙得头昏脑涨,闻言只当时于归坐不住了,借机想出去,便笑道:“明朝有手有脚不会自己走吗,要你一个外人操心什么。”
时于归悄咪咪塞了块梅花糕到顾明朝嘴里,又坐在椅子上深思一番后,咳嗽一声,盯着时庭瑜,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外人哦。”
顾明朝猛地被呛住,激烈地咳嗽起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连耳廓都红得似乎要滴血。上方的时庭瑜有些恍惚,觉得时于归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一脸呆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底下的两人。
见一人信誓旦旦,有恃无恐,一人脸色涨红,措手不及,突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哥哥好好吃饭。”时于归趁着时庭瑜还没回神,一把拉住顾明朝的手就向外冲去,郑莱反应迅速地躲到一旁,叫了一声公主,忽得眼睛瞪大,露出见鬼的神情。
“时于归!你给我滚回来!”屋内,时庭瑜被猛地透进来的耀眼阳光刺得回神,他脑海中像是被放了烟花一样,无一处不在叫嚣怒放,满脑子都是时于归和顾明朝两人,他难得失态地砸了一方砚台,可惜人已经跑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吃了个火锅,来迟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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