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盛夏的傍晚于清爽中,夹杂一丝未散的灼热。
灯火明亮,铺中高大的书架林立,弥漫着灰尘与笔墨交织的气味。
傅陵就站在梯子下面,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苏遥。
苏遥一慌,旧年的账本哗啦啦一声从手中滑下,他手忙脚乱地一把捞住,紧紧捧在怀里。
傅陵瞧他一眼。
苏遥捧得更紧了些。
方才那个称呼,被拖稿而不自知的鹤台先生硬生生听成了“傅哥哥”。
傅鸽鸽本鸽还在心花怒放中,非常想听苏遥再喊一遍。
但苏遥脸皮薄。
苏遥心中情愫作祟,傅鸽鸽这种小绰号,无人时自己喊喊就得了,怎么就这么巧,还被傅陵听到了呢?
虽然他曾经无数次想当着傅陵的面怒吼一声“拖更欠稿没良心的大鸽子”,但无论是“傅鸽子”,“傅鸽”,或者“傅鸽鸽”,真人站在眼前,他真不好意思喊。
更何况,鸽子这个称呼是什么好称呼么?
傅先生瞧着还挺上头?
苏遥掩饰:“傅先生在说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喊。”
傅陵瞧他:“可我听见了。”
苏遥耳尖红红,只抱住账本不撒手:“你听错了。”
苏遥越面红耳赤,傅陵便越觉得方才听得没毛病。
美人在背地里偷偷喊傅哥哥。
傅相心花怒放,傅相心潮澎湃。
傅相站住不走了:“苏老板方才喊我什么,我可听得清清楚楚。”
苏遥愈发面上滚烫,只撇过这话,局促道:“傅先生让开些,我要下去了。”
傅陵把杏仁酪一放,一手稳稳地扶住梯子:“苏老板再喊我一遍,我就让开。”
哪有人喜欢听绰号的?
这种喊昵称的行为,苏遥脸皮薄,直接拒绝:“我不喊。”
“那我陪苏老板在这儿坐一夜。”
苏遥在梯子顶上,一低头就瞧见傅陵慢条斯理地摸摸书架,作势要选出本书来,大有不走了的架势。
苏遥忿忿。
傅陵八风不动。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傅相就想听美人再喊一次。
烛火摇曳,二人耗上片刻,苏遥便动摇了。
喊就喊,拖更欠稿的又不是我。
……丢人的也不是我。
于是苏遥小声:“傅鸽子。”
傅相的手很是顿上一顿,默一下,才略带疑惑地抬头:“苏老板喊我什么?我没听清。”
……离这么近怎么会听不清?
苏遥愈发羞恼,索性大声道:“我喊傅鸽子,傅、大、鸽、子。”
傅大鸽子本鸽愣住了。
苏遥面上滚烫:“傅先生听清楚了吗?”
听倒是听清楚了。
但……和刚才不一样啊?
我的哥哥呢?哥哥呢?哥哥呢?
傅大鸽子很是迷茫:“鸽…鸽子什么意思?”
苏遥瞧他一眼:“就是咕咕叫会飞的鸽子。”
想了想,又羞恼地解释一句:“鹤台先生这种拖更欠稿的话本先生,就叫大鸽子。咕咕咕的大鸽子,早晚会被看官们炖了。”
傅鸽愣住了。
还愣上好大一会儿。
本相的哥哥没了。
本相的哥哥不仅没了,本相还成了大鸽子,要被炖了的那种。
傅鸽愤怒。
苏遥自耳尖至颈间已红透了,解释完一番,愈发不敢抬头,只道:“我喊过了,傅先生让我下去。”
傅相顿一下,让开些。
这梯子很是坚实,再加上傅陵从一侧扶住,便更加稳当。
苏遥把旧账本放回去,把手稿塞进衣襟,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下。
傅陵还扶着梯子没走。
苏遥也不好意思看他,双脚刚沾地,想着还是道声谢,尚未开口,便被傅陵一下按在梯子上。
木头梯子太硬,傅相另一手给苏遥垫住,便像是把人搂住,低头凑近:“苏老板方才也在喊我鸽子?”
苏遥局促得手足无措。
傅陵距他近在咫尺,这个姿势,苏遥心内又开始砰砰乱跳。
……是你非让我喊的,这会子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苏遥忍不住错开他深沉的眼眸:“我本来没想喊。”
又小声补一句:“是你让我喊的。”
傅陵温热的手按在他肩上:“我想让你喊的,不是这个。”
苏遥稍一抬眸,又忍不住错开。
傅陵眉眼凌厉,认真时的眼眸乌黑如墨,深深沉沉,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现在不仅很认真,瞧着还有些羞恼。
苏遥距他太近,也不敢动,只按住一腔慌乱:“……那是什么?”
傅陵低头,苏遥下意识偏头一躲,却察觉傅陵默一下,直接附到他耳畔,声音低沉:“我方才听到的,是傅哥哥。”
苏遥一怔,明白过来后,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都烧透了。
傅陵抬头欣赏一下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再凑到他耳边,笑笑:“苏老板现在知道了。方才喊得不算。”
苏遥还沉浸在局促中,听见这话忙一抬头,便瞧见大鸽子一脸“要听你重新喊”的促狭表情。
苏遥面上滚烫。
这称呼他都不敢过脑子,哪里喊得出口。
他默上一下,只稳住声音:“我…我不喊。傅先生放开我。”
苏遥太紧张了,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
傅陵又贴近一步,佯作蹙眉:“可苏老板刚刚喊我大鸽子,我生气了。”
是挺损的,但是……
苏遥又小声重复一遍:“是你让我喊的。”
傅陵只挑眉:“我让你喊的不是这个。”
傅陵与苏遥咫尺之距,苏遥对上他乌黑的眼眸,肺腑间便扑通乱跳。
但哥哥是什么称呼……苏遥喊不出口。
他默一下,只能端出底气:“傅先生为什么要生气?傅先生本来就是大鸽子。”
傅相顿一下,眼眸骤然一深,语中颇为玩味:“苏老板说什么?”
他声线都一低,苏遥不由自主地一慌,又强行压下。
我慌什么慌,拖稿选手还有理了么?喊你一声鸽子怎么了?敢拖更就不要怕旁人说!
苏遥再度理直气壮:“傅先生本来就是大鸽……”
他话还未说话,唇上便忽然覆上一层温软。
恼羞成怒的傅大鸽子一低头,直接堵上人的嘴。
苏遥一怔。
脑海登时一片空白。
烛火灼灼,傅相低头吻一下,却并未深入,只在苏遥唇上轻轻咬上一下:“不许喊我鸽子。”
苏遥周身一颤,只觉得唇上酥酥痒痒。
酥酥痒痒。
苏遥让这个触感惹得面红耳赤,愈发不敢抬头。
傅大鸽子依然搂住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苏遥耳畔:“不许喊我大鸽子。”
苏遥紧张得手脚蜷缩,愣上许久,才记起胡乱点个头。
傅陵扬起唇角,稍稍起开些,让个空子,苏遥反应过来,蹭一下便遛走了。
傅陵慢悠悠地自书架间踱出,又随手把杏仁酪端走。
都凉了,去温一下。
他拐出来,却正瞧见苏遥挑开门帘。
吴叔正低眉顺眼地立在门口,直接打个照面。
苏遥回想起刚刚蜻蜓点水的一下,面上刷得红了。
吴叔只当做没看见,恭敬道:“晚膳时辰到了,我想着苏老板今日还累,便从外头买了饭。”
吴叔笑笑:“鸡丝凉面,丝瓜排骨汤,藕夹与凉拌豆角,还有一道软炸虾仁。苏老板还想吃点别的吗?伙计还没走。”
这菜名,一听又是从福客来叫的。
苏遥正在心慌意乱之际,也没功夫计较这些。
左右花的也是鸽子的……
苏遥念起“鸽子”二字又面上一红,应一声便匆匆走了。
傅鸽子笑笑走过来,只将杏仁酪递去:“热一热送过去,这会子他指定不喝我送的。”
吴叔笑笑接过,也不多问,便听得傅陵又道:“吴叔是来做什么?”
吴叔顿一下:“方才许先生来送画稿,说是许久之前答应过苏老板。他掀下帘子看了一眼,便走了。齐伯不在,老奴怕再有人来,就在这儿守着了。”
傅陵淡淡“嗯”一声:“说什么?”
“许先生临走前说,八月秋闱,日后实在没功夫再作画。那几幅画得不好,便不送了。”吴叔低声道。
有人得,必有人失。
傅陵便点个头,又记起:“说到今年秋闱,季源先生一定留下吗?”
吴叔笑笑:“陆山长力邀季先生留下,想必不离十。说来也是巧,陆山长前些日子带着书院中几位学子,一同宴请季源先生,听闻这位许先生,颇得季源先生眼缘。”
情场失意,也有别的场子得意。
若果真是栋梁之材,早晚要离开旧京的。
傅陵只笑一下:“青石书院的束修贵,从前也不知因这点学费,漏掉多少好苗子。陆屿多开些便宜的旁听,才是育材。”
大公子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思路。
书院要育人,也得先吃饭呐。
但这种话,傅大鸽子一向没什么概念。吴叔深知他的脾性,便也不讲。
反正很快就有人管你花钱了。
傅家上下都管不得,但苏老板可以。
管得住鸽子的苏老板,一晚上都没敢与鸽子见面。
吃饭都没一起吃。
还是傅陵把每样菜分出一小份,成安送去的。
阿言瞧见小碟子菜时,望向傅陵的目光,又写满“狗男人”。
傅陵十分地坦然。
亲反正是亲过了,随便骂。
但他亲这一下好像影响过大,苏遥翌日见他,都还甚为局促。
惹得高亭先生都颇为疑惑:“昨儿还瞧着傅相跟人挺好的,今儿怎么了?”
傅相不跟不解风情的老学究解释,只打趣:“您老还关心我呐?”
高亭直截了当:“傅相别自作多情。若不是看宋矜的面子,我再不肯单独见你。”
傅陵出身世族,天子近臣,位极左相,这个路子大多出权臣,不是把持朝政,便是奸佞惑主,反正和高亭这等真正的清流不沾边。
傅陵便也不多说,只与高亭简单耳语两句。
高亭微微一疑:“为什么要这样?你想保旧京的这户高门?”
傅陵笑笑:“您要举证科考舞弊,此番无论涉及谁,我都不管不问。我只想借机,让小傅大人留在旧京。总要有人来查,小傅大人不行吗?我保证,他必然全力配合您。”
高亭顿一下:“我不帮呢?”
傅陵捏住那沓手稿,淡淡挑眉:“那您想查的舞弊之事,我必然插手。”
高亭蹙起眉头:“所以我就不愿意见你们这号人。”
傅陵笑笑:“谁让您要的手稿,在我心上人手中呢?这事偏偏就让我知道了。”
高亭很是生气,却又不得不答应,末了只怒气冲冲地甩下袖子:“傅相别高兴得太早,瞧着您心上人还不知道您是谁吧?小心得意忘形。”
傅陵拱拱手,瞧着人走远,才叹上一口气。
高亭说得是。
可这话到底该怎么与苏遥说呢?
要不等小傅大人来了,问问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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