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盟,诺尔山庄。
灰沉沉黑蒙蒙的山庄古堡历经几百年的光阴,依然挺立在高耸巍峨、峥嵘崎岖的山峰顶上。
一抹晚霞,将在顶楼露台上凭栏远眺的胥辰,渡上了一层粉金色。
胥辰面色虽冷清,心却有涟漪。他仍然沉浸在今日的对决中。
凭借远超同期甲师的实力,他今天一共只输了一局。
就是主动认输退出的那一局。
荀秋的不设防,以及与朋友谈心般的亲和,让他心里倍感温暖。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与他周边的人完全不一样。除了他的外公和母亲对他极为严厉外,家里那些人一见到他,均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作为家族中近些年几乎唯一的可塑之才,家里对他的期望简直如高山般厚重。反倒是出身低微的父亲,对他颇为和悦。但是软弱无能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他一直非常想逃离这个家。
快了。只要帮助家里和星落盟赢下这次的新秀赛,他就找机会,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突然下了如此胆大的决定的他,忍不住心情激荡起来。那种即将冲出牢笼的愉悦,从头到脚,窜遍全身,令他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哈哈……
“辰儿!”正当他沉浸在自己计划所带来的预支快乐的时候,一声极为严厉的声音从身后的门楼里传来。声音中带着毋容置疑的威严。
是外公!
胥辰的笑容顿时凝固,他赶紧正了正自己的衣襟,然后转身朝着外公走去。
在他面前不远的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就是他的外公,也是诺尔家当今的家主,巴萨罗穆·诺尔。身穿一件宽袍长衫的巴萨罗穆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年轻时又大又亮的眼睛如今已经浑沌无光,眼窝深陷,眼角褶痕累累。半佝着的身子和颤巍巍的脚步更是老态顿显。但是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依然有着十足的震慑力!
巴萨罗穆拄着一支拐杖,立在门楼阴影下,静候自己的外孙上前来。黑暗中看不大清的眉目中,没有对孙辈的疼爱,更多的是冷涩。
“随我来!”巴萨罗穆冷冰冰地说道。
“是!外公。”胥辰垂首低眉,静静地跟在外公的身后。
祖孙俩一前一后,轻步慢行,也不说话。气氛简直僵到不行。胥辰从不会主动与外公亲热,也不敢。
不多时,他们下了门楼后面的一段长梯,走到了一道两人高的巨型石门前。随着两人的走近,那门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到来似的,吱嘎声顿起,缓缓朝内打开。等两人走进房内,那门又吱吱呀呀地合上了。
这是一个左右各有几个巨型书柜的宽阔房间。书柜里摆放着的,是几乎已经在七海世界消失了的纸质书籍。且大多年代久远,珍贵非常。房内其他部分的装饰风格也同书柜里的书籍一般超脱时代,古朴又底蕴十足。在房间的尽头,则是一张几乎有五米宽的紫杉木桌。如果现在有一位七海世界史专家,一定会发现房内的东西每一件都起码有着几百年的历史。随意一件拿到市面上,都是古董级别的珍宝。
这里历来是下人的禁地。就是寻常的清洁整理工作,也由胥辰的母亲洛斯贝斯亲自负责。虽然胥辰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多少秘密,但是其中一个秘密却是与他息息相关的。
胥辰走到了紫杉木桌前,双手贴着裤边,非常拘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巴萨罗穆则立在桌后的墙边一角,在那里摸索着什么。
此时的胥辰,心里徘徊着一个秘密。这是一个,在这个家里,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他相信,即便是不苟言笑的外公,听到了这个秘密后,也一定会笑逐颜开的。也许外公一高兴,就会答应他的请求,让他离开家,出去四处游历也说不定呢。这样的话,他也就不需要不告而别了。打定主意的他,暗暗鼓足了勇气,面带笑容地走前一步,朝着外公说道:
“外公,我今天……”
“喝了它!”已经转过身的外公的声音宛若来自北海域的寒风,让这间广阔房间的室温都几乎降低了几度。
巴萨罗穆那种不容违背的凌厉语气,令胥辰顿时如鲠在喉,呆滞在原地。
胥辰穆然发现,自己可能有点自私。
是啊,我怎么可以仅仅为了让自己好过几分,就违背当初许下的诺言,将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就算真的如己所愿,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呢?
胥辰生生地将那段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然后接过外公递给他的一个小瓶子。
“这是最后一份了。全部喝掉。”外公巴萨罗穆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一双混沌无华的眼眸此时却如同鹰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胥辰。他必须保证胥辰将瓶子里的东西一滴不剩地全部喝掉,并完全吸收才会放心。
“是!”胥辰有些紧张,握着瓶子的手微微发抖着。这个瓶子的份量相较以往,更重一些。也就是说,瓶子里的东西剂量更多,那副作用……
胥辰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多想。他仰起头,视死如归地将瓶子里的无色液体一饮而尽。
“啊!!”胥辰忍了大概几息的时间,就忍不住大声地嘶吼了起来。
这最后一次的副作用果然骇人!
此时,胥辰感到体内仿若有一股岩浆般滚烫无比的热流在东窜西跑!整个身体冒着丝丝的热气,原本白净的皮肤如今就像是出炉铁一般红得发紫。那股热流的温度似乎有越来越高的趋势,神智残存的胥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挨不过这一关了。在这股热流的淬炼下,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整个人身上青筋暴涨,眼眸发白,面目因为剧痛而狰狞可怖起来,哪里还是原来俊秀清逸的少年郎?!
相对胥辰的痛苦万分,巴萨罗穆的面部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他那浑浊的目光此时仿若重回青春般炽热无比。本已老皱的脸也因为惊讶之色而舒展不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剧烈的淬炼反应。只要胥辰能够挨过去,他相信家族再次兴旺的日子肯定不远了!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胥辰的脸色才徐徐好转,肤色渐渐地由紫转红,淡了下去,再回复到少年的白净模样。浑身汗渍渍的胥辰终于睁眼,双拳紧握,望了望自己的身体,又再次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仿若石雕般,静默了半刻后,才再次徐徐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巴萨罗穆非常急切地问道,他不自觉地朝着胥辰走近了几步,在最近处体会着自己外孙这最后一次淬炼后的身体。就算他已经垂垂老矣,那种蓬勃的力量感,他还是感受得到的。
“……很强!力量可能突破七级了,其他的维数也增加不少……”胥辰肃然答道。他的语气中还带着点不确定。毕竟全靠体会,只能摸个大概。
“分神呢?分神怎么样?”巴萨罗穆又朝着胥辰走近了几步,其声音因为兴奋而有点尖利起来。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毕竟他们家族可是【虫师】甲师埃利奥特·诺尔的后代。分神才是他们的兴家之本。
“不清楚……我想,应该过五级了吧?”胥辰面对几乎与自己贴面的外公,悚然退了半步,才低首答道。就算已经强悍如此,他也不敢直视外公的眼睛。
“好!好!好!”巴萨罗穆连说了三个好字,才慢慢转身,目光奕奕地对着窗外的天空喃喃低语着,“才十六岁,分神就五级了!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辰儿!”巴萨罗穆突然一个急转身,略带颤音地朝着胥辰说道。听得出来,就算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他也是强压住自己内心的兴奋和欢喜而勉强说出口的。
“外公问你,如果让你改姓换氏,过继给你舅舅做儿子,你可愿意?!”在沉寂了好几分钟后,巴萨罗穆才缓缓地问出了埋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虽然有点询问的意思,但是他语气生硬,毫无感情波动,令人不寒而栗。
这件事他已经与胥辰的父亲胥怀说过许多次,但是他从未在胥辰面前提过。那个废物胥怀,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挺沉得住气。不管怎么威逼利诱,胥怀都只有一句话,要等胥辰成为甲师后由其自己决定。拗不过胥怀的巴萨罗穆最终应允下来,并开始了拿捏胥辰的长期计划。
对待胥辰,他完全是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他用自己的威慑力和影响力,将胥辰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在他的管教下,胥辰渐渐变成了一个唯命是从的“好孩子”。对于他这个外公,不会说一个不字。让其往东,就绝不往西。让其修炼,就绝不嬉戏。
如今胥辰已经正式成为了一名甲师。而且最后一剂齐氏因子也已经完美地淬炼成功。他觉得,时机应该成熟了。
说实话,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胥辰是他从小管教到大的,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他的话,对其而言,就是圣令般不可违背。而且,让其成为诺尔家族的一员,也不算辱没了他。巴萨罗穆虽然还未听到自己预想中的答复。但如此显而易见的结果,他根本不做他想,心海中已经荡漾起喜悦,嘴角也难得地有了一抹微笑。
“这……”一听此言,胥辰本就平静的脸上顿时肃穆万分。
加入诺尔家族籍,这在常人看来可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其他的不说,光诺尔家的财富就已经享用不尽了。更何况熟知诺尔家族情况的人都清楚,如今的诺尔家已无青壮男丁。家主巴萨罗穆的儿子早年间便已故去,只留下一个女儿。换句话说,一旦胥辰答应了巴萨罗穆的请求,那么他必将承继巴萨罗穆,成为诺尔家的下一代家主!
作为巴萨罗穆的外孙,胥辰又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眼前的外公巴萨罗穆已经垂垂老矣,又百病缠身。再加上诺尔家族修炼分神所导致的家族性精神衰弱,还能继续担任家主几年都是未知数。
也就是说,只要胥辰愿意,没过几年,他就是诺尔家的家主,执掌亿万财富,统领诺尔甲师团!就是寻一处陆洲开辟自己的专属领地,那都是信手拈来!
什么逃离这个家族,什么游历四方。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买下四方的一角!
胥辰呆立在原地,心中波涛万千,久久无法平静。这哪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一时三刻可以平复得下来的?!他的眼眸,随着过继后的未来在他脑海中一幕幕地展开,而变得愈加炽热起来!
巴萨罗穆非常满意胥辰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着霸气的炙热眼神,正是他乐见的。
然而,这一光芒熠熠的眼神在某一瞬间突然黯淡了下来。
从小到大都不敢违逆他意愿的胥辰,用冷若寒冰的三个字,将他的一腔热情冻成了冰渣: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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