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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我辈岂是蓬蒿人

    “皇外祖母——”我奋力压下心中悲戚,终于吐露了心声:“阿娇其实……其实并无意于当未来的皇后……”

    窦太后面目上并未有丝毫惊讶之意,只是微微愣了片刻,缓缓伸出右手攀上我的眉峰,低声浅吟:“那你花费大气力拉拢王娡,又暗自扶持彘儿争储,是所为何呢?”

    我心中一紧,没想到这老太太忽然把话茬子引导这头来,立马搜肠刮肚,拉来一个不会被她责怪的挡箭牌,尴尬地笑道:“那是母亲她……”

    “馆陶是哀家的女儿,她有什么样的手腕……哀家清楚得很!若是这其中没有你的筹谋盘算,光凭她那脑子——是断断不会如此顺风顺水的。”窦太后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不让后头的宫婢们听着。

    “我……我……”我自觉血气上涌,连呼吸都困难了好些,脑海中不断盘算着这老太太究竟知道多少了?难不成连扳倒梁王那事儿她也尽皆琢磨透了?

    “阿娇——”皇外祖母轻柔地抚着我的脖颈,并没有一丝恼怒,反而满是温情,“难不成你觉着哀家是靠着好运气才坐到如今这般地位的嘛?”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叫我不要把她当成傻子。

    我腿脚一软,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继而缓缓低了脑袋,苦笑着接了句:“难怪母亲总说:您是咱们全家女子之中顶顶聪慧机敏的,饶是再高超的手段都瞒不过您!”我话里虽仍然是在逢迎讨好,心里头却已然枯死,话语里愣生生带了几丝颤抖。

    窦太后随口笑笑,继而又轻叹一声,状似无意地接道:“你且不要惊恐,先回答哀家一个问题——你费心扶持彘儿,究竟是所为何?”

    我沉吟片刻,恳切回道:“一是为了母亲的心愿,保子孙后代永享富贵;二是为了……”我抬眼皮看了看眼前全大汉最尊贵的女人,慢吞吞的接道:“二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有撼动天下、将江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力……”

    说完这一句,我便觉着自己的脸颊都烧红了。

    “呵,当真是透着股傻气。”窦太后嗤嗤发笑,却是并无嘲讽之意,继而应了句:“哀家今日不是想问罪,而只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

    “请皇外祖母赐教。”我恭谨地垂下眸,不知道这老太太葫芦里面卖什么药。

    低头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如今梁王既已失势,那母亲自然便成了皇外祖母最大的希冀。就算她老人家是在梁王那事儿上有所恼怒,必然也是不会多加怪罪我们的。像她这般精于算计的人,必定不会在此处出了差错。

    如此想来,我倒是霎时间松了口气。

    窦太后微微颔首,嘴角轻弯,先是问了句:“你先前去骊山行宫玩儿的时候,可有登过山?”

    “登……登山?”我甚为不解,不晓得这老太太如何就忽然讲到登山来了,却只好硬着头皮回道:“阿娇素来不好动,倒是真没有正儿八经地登过山,每每都是坐着辎车上的山顶,到了行宫门前才将将愿意下来走几步。”

    “那你大概不知登山的法门吧?”她又问一句。

    “如何不知?”我胡乱应和:“不过就是——脚下要有省力的技巧,心头亦要有个目标。冲着山头使劲儿走,总是能够走到的!”

    “嗯,大体说得不错。”窦太后脸颊边的肉微微抖了抖,接着我的话道:“登山的时候,既要有技巧——是谓‘手段’,又要有目标——是谓‘野心’。二者缺一不可,各占一半的缘法。”她稍稍顿了顿,又问道:“可你是否明了,登山时最忌讳什么?”

    “忌讳?”我想都不想,只摇摇脑袋,“登山何来的忌讳?”

    她神色忽然变得即位认真且严肃,一字一顿地接道:“登山最忌讳的便是——走到一半儿的时候,野心却忽然消失了。”

    我顿时愣住,一时间忘记了回话。

    她见我不语,倒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接道:“站在半山腰的时候才是顶顶危险的,山下的豺狼正虎视眈眈,山顶的统治者又大为忌惮。而同站在半山腰的竞争者们更是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稍加不注意便会伸手将你直直推下去。”

    我大抵知晓了皇外祖母话里的意蕴,点头应道:“阿娇记住了。”

    她轻轻捏过我的下巴,又意味深长地来了句:“《春秋内传》中有一篇《曹刿论战》,里头最为出名的一句便是:‘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讲的大意就是叫人作战是要鼓起劲头,勇往直前。你若是站在半山腰处左右观望、步履踌躇,不借着好势头乘胜追击,那必将成为滚落山崖的牺牲品。若是想要保全自己,要么就从一开始不要卷入斗争中来,安安心心地待在山脚,虽说并无所建树,到底还能富贵一世。可若是已然卷入进来,那么便只能奋力向上攀援,不可打退堂鼓。”

    我的神色也霎时间变得严肃无比,将她的话在心头细细重复一遍,重重应道:“阿娇谨遵教诲。”

    皇外祖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掰着我的脑袋向正前方望去,“这般好看的江山,你如何不想登上巅峰去瞧呢?”

    我此时脑海已然空白一片,只呆呆重复着:“登……登上巅峰去瞧瞧……”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前方的广阔的甬道,“长乐宫的这条路,只有几个女人能够正大光明、昂首挺胸地走过去——一是高祖刘邦的发妻吕雉,二是你外祖父的生母薄太皇太后,三便是哀家自己……”她稍稍停顿了片刻,勾唇轻笑:“而将来,就一定会是你。”

    “我?”我素日里一向胆大,今日倒是被这老太太一席话惊着了,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子兴奋又惶恐的心绪,搅得人呼吸急促。

    窦太后轻轻捧起我的脸,柔声抚慰道:“好阿娇啊,你要记着——不是你去嫁给未来的皇帝,而是你嫁给谁,谁便是未来的皇帝!”

    我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什么声响都未发出,生生湮没在了唇齿之中,也不知怎么的,竟悄悄吐出一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