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似水。
山巅之上的木屋中, 武小小身上还穿着当初消失时穿的那件灰色僧衣，窗外有云缓缓流动而入，将窗台上的她整个身子笼罩在云雾之中。
她赤着脚下了地, 床上空无一人。
出来后, 见秦辞结跏趺坐于如来佛像前，双目微闭，神态安详。
十年来，他的模样好像没什么变化, 只是面容不再青涩，而是透着一种宁静祥和, 仿佛已经入定了千年般。
武小小踮起脚尖，悄悄来到他身后, 缓缓地俯下身。
她的一缕长发落下，轻拂过他的面颊, 他似毫无察觉。
武小小笑，打个坐都这么认真呀。
她将下巴轻轻抵在了他肩窝上, 双手从身后缠上他的胸膛——秦辞终于缓缓地睁开眼。
武小小低喃道：“表哥……”
映着微弱烛火的那双清明的眼，刹那间生满情丝。
下一刻, 武小小就落入了他怀中。
一只微带着檀香的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脸, 指尖微颤，描绘着她的脸的轮廓。
武小小朝他眨了一下眼, 低笑道：“我回来了。”
他如坠梦中般地将她拥在怀中, 双唇翕动，低喃道：“回来了。”声音似梦呓。
秦辞抱着她, 抱了一个晚上。
武小小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秦辞正在窗前, 对着窗外初升的旭日，不疾不徐地打着太极拳。
太极柔中带刚，秦辞衣袖带风，昨夜佛前还像圣僧般的他这会儿倒添了几分一代宗师的味道。
武小小笑，秦辞好听话。
武小小简单洗漱过后，正想推门出去走一走，秦辞忽然轻轻抱住她，低声道：“别出去。”
“嗯？”
他低落道：“他会发现你。”
陈渊就要来了，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陈渊都会来这里，从窗口那里下去，到崖底去，过冬历春。
直到夏天雨季到来，崖底的草地变成湖泊，他才会再上来。
“没关系。”武小小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他发现我，也带不走我。”
秦辞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问道：“你还走吗？”
他昨晚抱了她一宿，看了她一宿，总害怕她会再一次突然地消失。
“不走，”武小小攀上他的脖子，搂住他，“以后都留下来陪你。”
秦辞紧紧地抱住了她。
武小小手摸上他削瘦的背，“你瘦了好多。”
他低语道：“衣带渐宽终不悔。”
“可是我回来了。”
他声音带了浅浅的欢喜，“那我以后吃多一些。”
武小小笑，“好。”
武小小轻轻推开有些陈旧的木门，牵着秦辞的手，想带他出去出去，秦辞却在门槛止了步，微微摇头，“我不能出去。”
武小小便牵着屋内秦辞的手，倚在门口立了一会儿。
渐入冬的时节，山顶是很冷的，但因天气不错，阳光正好，倒也算不得太冷，只是放眼望去，山间有些萧条，入目便觉阴冷。
“要是能种些花就好了。”武小小感慨道。
“我让娘带几盆花来，好吗？”秦辞轻声道，“养在屋里。”
这个时节外面太冷，花养不活。
“好啊！”武小小笑道，“娘什么时候过来？”
“她每日中午都会来给我送吃的。”
武小小轻轻地“哦”了一声，仰头看着冬日的晴空。
天空很空，有鸟飞过。
武小小其实一直都很羡慕天空可以自由飞翔的鸟儿的，她看了一会儿，转头问秦辞，“每日呆在这里，会很闷吗？”
整整十年，不出屋半步，也难为他了。
若不是还有些精神寄托，只怕都要疯了。
秦辞轻轻摇了摇头，松开了她的手，“你要出去走走吗？”
他知道，她是个向往自由的姑娘，不会喜欢被困在一隅之地的。
武小小笑，抬脚跨过门槛，轻快地跃入屋内，抱着他，“不了，你在哪，我在哪。”
***
武小小不知道陈渊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黄昏的时候，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他站在不远处，像一棵树一样。
武小小犹豫了一下，朝他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立定，然后道：“帮我求道圣旨，放秦辞自由好么？”
皇帝身子不好，前些年就驾崩了，长生继位当了小皇帝，王嫣儿成了太后，陈渊如今是摄政王。
长生年纪尚幼，王嫣儿也倚仗他，朝中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大小姐，”他声音微颤，如同一个可怜的乞儿般开口，“我想留在你身边。”
“可是我身边已经有他了。”
“我想……保护你。”
“不需要了呀。”
陈渊眼中出现了些许茫然，片刻后，他缓缓低下头来，神态落寞，“我没事做。”
“你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武小小道，“你姐姐需要你，皇上也需要你。”
“你……不需要我吗？”陈渊抬眼看她。
武小小摇头，“不需要了。”
陈渊的眼睛在那一刻暗了下去。
“你真想保护我吗？”
陈渊黯淡的眼微微亮起，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期冀地看着她。
“我听说，边境不算很安定。要不，你想办法统一中原？”武小小道，“有国才有家，只有国家强大安定了，才能保护百姓。国家要是动荡不安，我也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可以过了。是以，你若想保护我，不如许我百年的安定。”
陈渊安静了片刻，点了点头。
武小小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回屋。
快入屋的时候，陈渊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武小小回头，看着他，“嗯？”
他喉结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我很想你。”
武小小唇张了张，微微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入屋了。
十年后。
陈渊再一次出现在她门前。
不同的是，木屋前已经种满了一些耐寒的花草，以及瓜果蔬菜，还晒着衣被，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很快就和云雾化在了一起。
很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武小小是拿着一瓢淘米水出来浇菜的时候发现他的，也不知他站了有多久了。
武小小见到他怔了一下，将淘米水淋在菜上，然后将水瓢放下，朝他走来，浅笑道：“我听说了，你很厉害。”
他仅用十年时间，就平定了大小诸国，统一了中原。
陈渊道：“百年安定。”
声音坚定。
武小小微笑，“谢谢。”
“我想……守着你。”他又道，声音轻了下来。
武小小微微摇头，“我有人守着了。”
武小小转过头，就见正在窗口做饭的秦辞有些怔地看着他们。
秦辞见她看过来，又低头做饭。
陈渊声音又轻了一些，“我离远点，可以吗？”
武小小依旧摇头，“不可以。”
她仔细地看着他，他已是不或之年了，但不知是不是面瘫的缘故，那张脸依旧没什么变化。岁月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就连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仍带着少年时的干净。
武小小想了想，“成亲吧，找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和她成亲，生子。”
陈渊安静了很久，久到武小小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缓缓抬起手，轻轻扯起了她的衣袖，声音依旧很轻，“我想娶你。”仿佛一个小心翼翼和大人要糖的小孩。
武小小心一颤，但很快，又轻轻地挣脱开他的手，“我已经嫁给别人了。”
“可以和离，再嫁给我。”他说着，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心口。
武小小抬眼看他，轻声道：“我不是她了，你知道吗？”
这一刻，武小小看见他眼里似乎有泪要涌出来。
他看着她，有些不明地问道：“她呢？”
武小小缓声道：“她不在了。”
听到她的话，陈渊有些茫然地看着身后空荡的天空，似乎有些无所应对。
半晌才道：“她去哪儿了？”
他可以去找她。
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他都会去找她。
陈渊的身后，月亮已经出来了，是一弯浅浅的月，颜色也很浅，浅到几乎看不见。
而月亮旁边，有一颗极为璀璨的星，一闪一闪的，很明亮。
武小小轻声道：“有些人不在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她抬手，指向月亮旁边那颗星，“她就在那儿。”
陈渊微微仰头，在看到那颗星的时候，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颗星，很像她的笑。
也近到，好像他抬手就能触碰到一样。
他确实也抬起了手，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
陈渊向来是不睡觉的，有时漫漫长夜，难免百无聊赖。但从那日起，他终于不再寂寞了。
因为他知道，一入夜，她就会出现在夜空中。
他也会飞上屋顶，将双手枕在脑后，就那么躺着，看着她，想着她，回忆他们当初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很喜欢呆在月亮旁边，有时乌云蔽月，也会挡住她，但很快……乌云就会过去。
有时天下雨了，她就不出来，他也躺在屋顶慢慢地等。
等待的人是不会寂寞的。
而心有了要守护的人，也不会孤独。
每次望着月亮旁边的那颗星，他就感觉好像从来都没和她分开过。
她陪伴着他，他守护着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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