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转几个小时，就在王聪被关千里关进监禁室的时候，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光州机甲维修街，寄存店的老罗慢悠悠地开了门。
最近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样，老人也不在意，只是开门的时间越来越晚。反正他也不在乎做生意挣钱，他在乎的是这样舒适的日子还有多久，张天野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和马尾辫姑娘唠唠嗑。
昨天自己说起当年魏老板和巩先生打遍南洋，用‘狩猎人’的名义黑吃黑的那些故事，马尾辫姑娘可是开心坏了。
人老了，就喜欢说以前的事情，越说，却又越觉得自己老。
因为很多事情竟然都已经记不清了。
老人靠在躺椅上，陷入沉思，街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个灰色的身影。不知道那人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在打量寄存店。
也许有个小生意上门。
老人揉了揉眉心。戴上眼镜时，那人已经突兀地出现在三步之外。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微微点头，“我回来了。”
老人一时有些茫然，仿佛需要很长时间，他才能认出对方。
因为眼前这个中年汉子已经离开了七年！
老人惊疑不定，嘴唇哆嗦，终于还是问出来，“巩先生……你的眼睛，大好了？”
这个外貌普通的中年汉子，竟然就是消失已久的老巩！
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好了。”
他的双眼深沉隽永，‘泰坦’曾经生成的白色黏膜早已完全消失，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凶悍可怕，反而多了几分沉静。此刻的他，就像远游多年的少年回到了故乡。眼前一切所见所闻，仿佛昨日，毫无生疏之感。
老巩钻进后院的时候，两张竹椅都是空着的。
见他默默找了一张坐下，老人小声说：“那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她交代过有一个朋友会来。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就是你……”
老人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那是一张加密的微型存储卡。老巩将存储卡贴紧个人智能助手，绿灯闪烁三次，示意读取完毕，随时可以显示。但老巩没有急着看，而是饶有兴趣地问老人，“王聪…..不，张天野，他怎么样？”
老人想了想，“挺有趣的小伙子。会高兴，会生气，会失望，也会伤心，和你们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老巩笑了笑，“那就好。”
经历漫长的逃亡生活之后，王聪依旧能让人觉得‘有趣’。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他问老人，“守了这么久的铺子，不想问什么问题？”
老人思索良久，摇了摇头，“你从来不是爱回答问题的人。回来了就好，不问了。”
微风吹起几片树叶，久久不坠。老巩和老人都在望着它们，懒得说话。所有的问题，都像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消失了。
两年前，老巩从救生舱醒来时，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有老关，还有一个陌生的马尾辫姑娘。他发现自己的左眼已经恢复如初……不，不仅仅是恢复，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还多了些什么东西。
是力量，是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
随后，他认出马尾辫姑娘的身份，对方正是自己曾在河乐谷狙击的两个顶尖高手之一！
自从陷入昏迷，老巩便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自然认为赵桐是敌非友。于是他毫不犹豫就动手了！
一声闷响，整间屋子都被老巩的拳风牵引得摇摇欲坠！但马尾辫姑娘只是伸出一只手，便挡下了老巩的拳头。她示意老关不用解释，赶紧离开，然后弹出了几段全息影像。
巩先生，你应该耐心一点。
老巩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闪现：黑熊背着救生舱跟在赵桐身后进入天成……毁灭者和赵桐联手，与两架A级机甲大战……大火吞灭了老魏，王聪和赵桐逃离天成……王聪准备回东方市，将老巩拜托给阿哲……在平原上遭遇机器人的攻击，赵桐和王聪匆匆分开……赵桐遭到‘青鸟’的反戈一击……王聪和武成靖在交易所携手击败山下先生，随后王聪消失在下水道……
老巩目不转睛看完，他的表情古怪极了。谁能想到，自己昏迷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情！
谁能想到，王聪竟然带着自己走完了后面的路！
他的声音不觉有些颤抖，“他逃走了？”
“走了。”
老巩松了口气。好小子，我答应保住你的命，我没能做到，你却自己做到了。了不起！
他已经对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对赵桐的敌意自然也少了几分。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赵桐会来找自己？
“莫非是AI事务局抛弃了你，所以你没地方可去了？”老巩的思绪越来越清晰，“李青崖是你的老师？你知道我是谁？”
赵桐脸色微变，缓缓点头，“我查过你的身体状态。你对力量的感受和支配方式，和老师有几分相似。我知道她去过光荣科技，也知道‘奥古斯都’计划。只要查出参与计划的都有哪些人，自然不难猜到你的身份。巩先生，你现在明白了什么是‘奥古斯都’计划吗？”
老巩当然知道什么是‘奥古斯都’。那是一个不完善的人体强化计划，让他们这些参与者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之后，造就了几个顶尖的格斗家，以及一套行之有效的身体力量训练方法。这套方法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在随后的二十年里帮助西大洋联邦造就了一大群战斗值不俗的格斗家和机师！
赵桐突然笑了，“然后呢？仅仅是这样？如果只是这样，家师和巩先生都是联邦格斗大师的典范，为什么落得一死一伤的下场？”
老巩摇了摇头，脸色骤然阴沉，“我的伤，和联邦无关。”
赵桐一字一顿，“但家师的死，和联邦有关。”
老巩微微皱眉，“AI事务局？”
赵桐脸色骤寒，“你知道？！”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奥古斯都’计划结束之后，我和她没什么交集。猛然听到她的死讯，我特别的奇怪。像她那么强大的人，怎么会默默去世了呢？我没想过她是被杀的。因为我一直以为，只要她不想死，西大洋联邦就没人能杀死她。”
老巩眼神飘忽，他正在记忆之河之中仔细寻找关于李青崖的点点滴滴，“可是刚才，我看见你的机甲偷袭你。那台机甲原本属于李青崖，对吗？看到这一幕，我突然发觉，这架机甲也许对李青崖做了同样的事情！祸起萧墙，我猜错了吗？”
赵桐摇了摇头，“没有错，但也未必对。”
她犹豫片刻，打开了观察者发送给她的那段全息影像：黑暗中，十一台A级机甲围攻‘青鸟’！它们打得‘青鸟’不得不启动安全自控模式，放弃抵抗，抛弃了李青崖。确认后者重伤倒地，再无生机之后，众多A级机甲才悉数离开。
全息影像有些模糊，但以老巩的眼力，这十一台机甲不难辨认。
他至少认识其中的七台！
因为他们全是联邦军团的机甲！
李青崖竟然是被联邦军队围杀的？！为什么？当时驾驶‘青鸟’的李青崖已是联邦第一高手。军队这么做，不是自毁长城吗？
“另外的几架A级机甲，属于联邦顶尖的几个财团。杀家师的不仅仅是军团，是很多人，是一个能让财团和军队携手合作的幕后凶手！一个联邦的顶尖人物！”
老巩突然觉得一阵厌烦，“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赵桐寒着脸，“我要知道原因。”
我要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倾尽全力杀了老师！为什么老师重伤回家之后，对这些事情一字不提！为什么AI事务局也一字不提，还帮着老师圆谎！他们之前骗了我，为什么现在还要杀了我？！
就因为掌控者说自己是‘进化’的一部分？
不，我不信！
“在家师的经历中，‘奥古斯都’计划只是很不起眼的部分，但我直觉这个计划有问题。这个计划改变了老师的命运，也一定和她的死有关。巩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奥古斯都’计划的内容，我感激不尽。”
老巩摇了摇头，“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我不喜欢回忆过去。”
“世上没有战斗值超过六十的普通人……你应该知道‘进化’。世界上有一种人被‘进化’过。我越来越觉得，‘奥古斯都’计划可能和‘进化’有某种关系！偏偏你和家师都有远超常人的身体力量，那是按照训练方法也无法练出来的力量！”
老巩觉得她越说越过分了，“我和‘进化’可没什么关系。”
“你所知道的，未必是事实。难道你不觉王聪很奇怪吗？”
老巩眼皮一跳，精光闪烁，“你说话该有些分寸。”
赵桐并不退让，“离开东方市时，他还只是个一无是处的机甲修理学徒；两个月后，他竟然能从警备森严的东方市逃走！在他之前，你可曾见过进步这么迅猛的格斗天才？你我都是这一行的顶尖人物，正常的人类怎么可能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产生这么巨大的变化？”
老巩冷哼一声，“你的变化难道不大吗？”
他的拳头骤然出现在赵桐面前！后者双掌交错，突兀的挡在前胸，宛如鲜花盛开，挡住老巩打爆空气的一拳！空气突然坍塌，又突然内卷，无声无息，将所有的动静都淹没在房间里！
老巩一拳无功而返，闪电般回到原位。
他本就只是为了试试手，“你的进步也很大。在河乐谷，你还远远没有强到这个地步！”
赵桐微微摇头，并未趁机反攻，“巩先生，你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人。之所以动手，是因为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是吗？”
老巩冷冷地说：“我不相信他人说的道理，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果真有什么进化，你倒是很像。”
“我否认不了，”赵桐淡淡的说，“你不是第一个认为我和‘进化’有关的……人。而且我怀疑王聪也一样，你也一样，家师也一样，我们都和进化有关。这也是我们落得现在这般下场的原因：联邦里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刻意针对我们。只是，老师和你可以和‘奥古斯都’计划联系起来，我和王聪却找不到关联。”
老巩心中一动，“既然你这么有兴趣，不如自己去天狼星问问。”
赵桐思索片刻，“既然巩先生不愿意提起‘奥古斯都’计划，也不肯相信我说的话，那我给你一个自己判断的机会。做完这件事情，我们再见。”
老巩微微皱眉，这姑娘未免太自负了一点，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我为什么要做？”
“因为你要是不答应，今天就会死在这儿。”
老巩哑然失笑，从前，都是自己用这种态度对待别人，现在，居然轮到别人这样对待自己了。
“北海安全城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女孩。找到她，训练她，就像你训练王聪那样。”不知为何，赵桐眼神中有一些同情，“我猜，她和王聪一样，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自己。”
“他们……很像？”
“很像。”
老巩微微皱眉，“如果她很重要，为什么你不亲自去找她？”
“我要去真正的北海，欧克联邦和北方联邦之间的那片北海。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更久。天狼星太危险，而我正在衰弱，不断的衰弱，我要先去找一件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赵桐放下一个个人智能助手腕表，“你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里面。”
起初，老巩没有去拿那只腕表，“王聪呢？”
“他在逃亡中，也许要逃很久。如果我是你，就不去找他了。有些路得自己走，你帮不了他。”
老巩思索良久，取过腕表，“我也未必帮得了北海城的姑娘。”
“巩先生，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赵桐指了指救生舱，“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你都已经被‘泰坦’和这种古怪的高能营养液改造过了。我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我要去寻找命运的源头。你不愿意接受，所以你更应该去见那个北海城的姑娘。你会发现，我们和那个姑娘一样，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老巩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头了，“答应你，是因为你和王聪一样，是给我这条命的人。”
赵桐笑了笑，“知道。巩先生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威胁才点头的。”
“然后呢？你要去找那十一个驾驶机甲的机师，为你的老师报仇？”
赵桐轻笑，“报仇？都什么时代了，还有报仇这么老套的事情吗？哼，就算要报仇，也要找到真正的敌人！他们只是握在其他人手中的剑，和我没什么区别。我要找到的是那个持剑的人！”
老巩知道她在撒谎，没有人能逃脱仇恨的侵蚀，越骄傲的人越是不行。他只能说：“祝你好运。”
“巩先生，山高水长，也祝你好运。”
因为这个简短的会面，因为承诺，老巩去了北海，找到了那个名叫单无双的女孩。两年一晃而过，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目睹了单无双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同样变化巨大，变化的不仅仅是可怕的身体力量，还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
他终于明白，和赵桐的那次会面之后，自己的命运就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在无人的十字路口，我本想跳上一匹马，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却被人生生挤上了另一个方向的那辆高速奔跑的火车，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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