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刚过下午四点,天却已经暗了下来。晾晒在窗台的毛巾轻轻晃动,不知哪家的孩子在街道上大喊,声音居然还很是欢天喜地:台风来啦!
南面天空,黑云沉沉,果然,这该死的台风又来了!
大陆线从东北沿着西南方向而下,在南洋划了道圆弧,这才向西方而去。南洋的这道圆弧坑坑洼洼,像是向前伸出了几个丑陋的小指头,中间那颗小指头的最南端,正是光州。因为远离核区,安全系数极高,战时便吸引了各国的避难人群。战后,这座城市不断发展,如今的光州已成了西大洋联邦南部首屈一指的一级安全城。
光州离东方市足有九千七百公里,毫无疑问,西大洋联邦最高委员会对它的控制力颇为有限,光州人也得意洋洋,认为自身所处的是一座自由城市。能让一个人感到骄傲的,除了自由,就是金钱。光州是西大洋联邦与西部的南亚联邦交通往来最为便利的港口城市,商业繁荣。不夸张的说,全城一半人都在给来来往往的商人和寻宝队干活儿。
也因为如此,港口所在的南港区有着永不熄灭的灯火。这里就像一个放大版的东方市‘垃圾场’,无数人在其中游走。他们是商贾,战士,工人,投机分子,掮客,以及形形色色的女人,为了金钱、权力、地位、宝藏,他们筋疲力尽地互相撕咬,永远也停不下来。
但再强大的人类也需要刹那的宁静时刻,于是,台风的到来便不是麻烦,反而成了大自然的馈赠。
它强迫所有人停止争夺,给了所有人喘息之机。
于是,台风肆虐的二月成了光州一年中最悠闲的季节。
南洋海面上台风肆虐,光州和南亚联邦之间的航线几乎全都陷入了停滞,除非特殊情况,大宗商品都不会选择在这段时间运输。港区的各路英雄好汉们也乐得清静,反正安全城内有人造电磁层的保护,无论台风在城外怎么折腾,只要进了安全城,马上就变成了和风细雨。各大酒店,商圈,工会都安静了很多,南港区像是开始了冬眠的熊,人们该放假放假,该休业盘点的就休业盘点,坐看城外乌云变幻,风起云涌。
今天又有台风。
安全城的电磁保护层已经开启,即时台风信息传送到每个人的通信器,每十分钟更新一次,细致周到,不过,没人真的在乎公共事务处的提醒。每年都发生的事情,大伙儿早已见怪不怪。
偏偏今天,有一个地方的人觉得怪得很!
港区一号货运港口挂起了十一号风球,暴露在外的几架机械吊车和动力机车,连带着水里的拖船都在狂风中咔咔作响。十**台风的中心已经抵达一百公里外的海面上。数十名港务人员分散在四处高声喊叫,提醒在岗的所有船只进行最后一次安检,检查各区电磁设施,撤离所有人员!
港务员们心急火燎,没办法,谁让港口是一个独立系统呢!得尽快开启港区专用的电磁保护层,接入安全城的电磁保护层,抵抗这一波台风!
偏偏眼前有一个麻烦,让他们将保护系统的开启时间一再推迟!
一群不长眼睛的混蛋!
狂风暴雨让所有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所有人都在焦虑地盯着灯塔旁那个微微驼背的身影,快做决定吧,港务官!
白发苍苍的港务官手腕滴滴作响,智能助手提醒他,离预定的最后时间越来越近了。他焦虑地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飙了句国骂。
二十二公里外,竟然有一艘万吨货轮正在驶向港口!
“大鱼号!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蠢货,明明早就发了封港令,这帮孙子怎么还是来了!来了就来了,为什么越跑越慢!快跑几步躲进来都不会吗?”
身旁的年轻助理紧张地擦去头盔上的雨水,全覆盖式头盔也无法遮掩年轻人的慌乱,“老大,他们肯定是疯了!别管他们了!大鱼号速度太慢,跑不过台风的,没等进港,就会被台风带走!”
“还用你说吗?!”港务官破口大骂,“这帮跑船的全是赶着去投胎的货!我才不管他们的死活!”
助理大喜,“那我通知他们马上开启电磁保护!”
“开个屁!你至于这么怕死吗?!”白发老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保持预备状态,暂时不激活电磁保护层,再等一等!救援机甲到底还要准备多久?难道驾驶员要先去拉个屎吗?让他提起裤子走人,快去把‘大鱼号’上的人捞回来!”
助理还想再争辩几句,看港务官脸色铁青,他呐呐的没敢开口。
七、八米高的海浪不断拍击海防堤,而且这海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高,越来越猛。若是没有电磁保护层,过不了多久,整个港口都会被台风吞噬!
虽然一再拖延封港时间,但港务官并非不知道轻重缓急。台风中心半小时之内一定能登陆,大鱼号却不可能在半小时内逃进港口。说不得,为了保住港口,他最后还是得打开电磁保护,优先守住港口。电磁保护层排斥一切外界信号,一切外部电磁信号都被隔绝,受到严重干扰的大鱼号还能不能入港,能不能在台风眼里存活下来,就得看它自己的运气了。
希望渺茫呀!
“昨天就发布了台风警报,心里没点数吗?蠢货!”他愤愤的振动雨衣,驱散台风裹挟而来的深深凉意。南洋台风之强悍,他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谁不清楚?
也不知道大鱼号是中了什么邪!
不对,大鱼号上的那个白发鬼虽然一天能醉上二十个小时,但醒着的时候,可绝不是个含糊人。
大鱼号是一艘两万五千吨的货轮,船上装的是光州食品事务处从南亚联邦购入的农产品,怎么看都是一次毫无风险的旅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他们错过了原定的日程?为什么不早点儿避开台风?为什么没有提前使用紧急通信?为什么没有使用舰载机甲?
机甲……救援机甲怎么还没动静?!
助理从灯塔中钻出来,大喊道:“老大,两台海上救援机甲已经出发了!我们先回去!”
两人跑回百米之外的那间中控室,港务官大喊道:“让他们睁大眼睛,我们只能等一刻钟!一刻钟之后,如果他们不把人接回来,我就激活电磁保护层,让这两台蠢机甲也回不来!”
“食品事务处的老大说,一定要保住船上的货!”
“让他滚蛋!老子的任务是保住港口!”
位于港务局中控大楼下方的地下机甲维修间占地数千平方米,机甲可以通过升降台去地面起降,也可以通过第二紧急出口直通海面。两分钟前,两台救援机甲正是从第二出口压着海面飞出去了。并非机甲起飞就万事大吉了,此刻,十几名维修人员聚在控制室,神色紧张地盯着即时监控信号,观察那两台被派去救援的机甲。
首席机甲维修师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红鼻子老头,他七年前就已经是四级机甲维修师,在港务局服役已有二十年,对所有型号的海务机甲均熟悉无比,就连港务官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袁师傅’。这么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样的机甲救援行动没遇上过?按理说,就算这次的台风再强上一个档次,他也可以安然大睡,完全不用担心机甲的安危。
可此时,他心里却一点儿底也没有。
因为这两台机甲问题大了去了!
由于海上任务属于特种作业,海上救援机甲往往是C级机甲中的顶配型机甲,大部分材料与B级机甲相当,可以换用。虽然它不携带重型武器,但求生能力极强,部分配器件甚至保持着三年一换的超高更新率,始终保证它的严苛质量,就算掉进台风眼里也能活着逃出来!
可海上任务并不多,用得着频繁使用机甲吗?当然用不着。
港务局的维修部门是个清水衙门,预算严苛,想尽法子也只能捞一点儿茶水费。靠这点儿薪水,大家怎么养家糊口?于是大伙儿群策群力,终于想到了一个捞钱的好办法:全新的海上救援机甲,以及几乎全新的机甲配器件,不就是大伙儿的吃饭家伙吗?
救援机甲不是可以高频率更新配器件嘛。
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们将崭新的配器件从机甲里拆下来,高价卖给城里的机甲维修店,然后给机甲换上老化后便宜的配器件。过上一段时间,维修部门便找个借口申请更新机甲。预算部门请监管部门核查机甲,发现部分配器件的确已经老化,便爽快拨款更新。这些钱又掉进维修师们的肚子里。
购买新的部件?不存在的。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群机甲维修师都富了。港务官以为自己的救援机甲装备精良,款式新颖,却不知机甲内部的配器件全都是用了二十年的老化器件,早已不堪重负!
能不能扛住这次台风?听天命吧!
红鼻子老头心中忐忑,可当着大伙儿的面,他偏偏还得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谁让他拿钱得最多呢?他恨死了大鱼号上的那群混蛋,要不是他们犯浑,哪会逼得机甲不得不去进行一次高度危险的救援行动?机甲毁了事小,一旦进行事后调查,他们这些维修师可全都栽了!
他听见有人冷不丁插嘴,“哇,飞得不错,别看咱们海务机师平时困得睁不开眼睛,上了机甲也是一把好手嘛!”
在一众紧张的维修师之中,这个轻浮的声音格外刺耳。袁师傅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话的那个家伙。那人无所谓的笑笑,像是根本没察觉其他人眼神里的厌恶,懒洋洋躲在一旁坐下。袁师傅气得七窍生烟,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都怪港务局的机甲维修师全是一群蠢货,吃空饷倒卖机甲器配件的事儿干得贼溜,真干起活儿来全傻眼,他不得去市面上找人,结果找来这个混不吝的家伙当临时维修工。这小子脾气差嘴还欠,见谁怼谁,要不是这小子活儿干得不错,他早就忍不了了!
胆子越来越大,现在还敢说风凉话了!
这一瞬间,袁师傅下定决心。机甲安全回来也就算了,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就把锅甩到这小子头上!倒卖设备,欺骗港务局,盗骗预算,全是这个叫花杰的临时工干的!
袁师傅心头一松,突然不那么紧张了,能想到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等红鼻子老头的视线挪开之后,混不吝的年轻人才抬头,若无其事的看了对方一眼。袁师傅打什么主意,他这个从小就在人堆里打转的机灵鬼怎么会猜不到?年轻人挠了挠头,唉,想坑我?看来我玉面小郎君装孙子的时间太长,居然都有人敢打我的主意了。
有意思。
花杰无声吹起了口哨,无聊的扫视在场众人。自从被AI事务局扣押过一次,自己的运气就再也没好过啦!一路走背运,躲到这么个鬼地方,已经很憋屈了。要是治不死你们这群小杂鱼,真当我玉面小郎君是浪得虚名的吗?想当初我在东方市……
就在此时,全息影像突然响起了警报!
救援机甲有麻烦了!
看见众人惊吓得摔倒一地,花杰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海燕’型海上救援机甲高达十米,海陆空三栖机甲,最大飞行半径五百公里,最大下潜深度一百米,背部有一个普通型急救医疗舱和一个救援舱,救援舱可容纳六名乘客。它是市面上目前最优秀的救援机甲之一。
三分钟前,‘海燕’1号就已经接近了风浪中不断起伏的‘大鱼号’。乌云密闭,白昼宛如黑夜,‘海燕’的驾驶员胆量极大,小心翼翼下降到海面上空数十米处,机甲头部的环灯和射灯满功率打开。这下,连甲板上那些人慌乱急救的神情都能看清了!
最醒目的当然是甲板上那个白发老头!
大鱼号是一艘万吨级货轮,船长和光州海运工会各占部分股权,专跑南亚联邦和光州航线。大鱼号的船长钟满人称‘白发鬼’,十五岁就已经上船干活儿,如今五十有五,一头白发,一天中倒有大半时间醉醺醺的,脾气火爆,是港区酒吧街上有名的老混蛋。要不是有一群干活儿麻利的小弟忠心耿耿跟在后头,他早不知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此刻,白发鬼正在甲板上,大声呼喊。察觉自己的声音无法穿透风暴,他竟然向空中的‘海燕’比划了一个中指!这老王八蛋是正在喝吗?
声音时断时续,老王八蛋在大喊:“通知港口,别拦着我们!”
驾驶员有些不屑,事到如今,还想保住这条船?就靠你们自己?
懒得理会失控的船长,‘海燕’1号向‘大鱼号’发布了紧急救援令,要求船员立即弃船逃生!船上一共十八个人,两台机甲能带走十四个,其他人可以乘坐船上的备用轻型机甲逃生!
保人不保船,这是命令!
完美的计划,只有一个问题:‘大鱼号’的舰载机甲坏了!
“舰载机甲的电池部分出了故障,船上没人会修!”使用通信器的人是大副老苏,他奋力将疯疯癫癫的白发鬼船长拉回船舱,然后告诉了驾驶员这个噩耗。
没法救走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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