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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远看向儒生后。
他依靠神像,很久没有动弹了。
“你后面有一个孩子。”
程知远是如此说的,而儒生面色微微变化。
周围的流民们似乎如闻到了血腥的鬣狗。
“有人……有人啊。”
“小孩的……”
有人靠近过来,儒生不动,程知远也不动。
流民们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似乎每一步都试图触及到儒生的底线。
儒生叹息:“吃死人也就罢了,还要吃活人吗?”
流民中,有人贪婪的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藏了一个孩子,孩子在这种年头是活不下去的,不如给我们吃了,这样我们就能活……”
儒生双手搭在一起:“你们如果死去,黄泉蒿里,亦或是罗浮山,三重泉,哪一个你们都去不得。”
“想你们这种人,只配落入黄泉海的海面,死后不能安息,只能随波逐流。”
流民道:“那就是死后的事了。”
儒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程知远。
“你们怎么不去吃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强体壮,你们不敢打吗?”
流民失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与其找不确定能吃到的,不如吃小孩子……”
“不过也要谢谢你。”
这个流民看向程知远:“谢谢,谢谢,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他后面的神像里藏了个孩子的?”
程知远:“孩子的气息很容易辨别。”
流民有些不明白,孩子的气息?
但他想不明白,又在饿头上,也就不再继续想了。
儒生对他道:“那行吧,你过来,我把孩子给你,不要吃我。”
流民呵呵的笑。
“不吃你,把孩子给我就行。”
儒生点头:“那你来取吧。”
流民走了过来。
儒生的手,猛地伸出!
那个靠近的人被一把掐住了脖子,连瞪眼或者惊呼的行为斗做不出来,直接被用力捏死!
整个脖颈都被气劲震成齑粉,头与体瞬间分开,四周的流民们猛地就从那种贪婪饥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再看儒生时,眼中全都是震恐之色!
他们慌忙后腿,而儒生则是一脸戏谑:“来,都过来,就在这里!”
没有流民再敢靠近,而儒生并没有松口气,而是转过头,死死盯着程知远。
“你故意的,你要做什么?”
程知远:“给你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发泄,因为儒生一般有什么事,都喜欢憋着不说,不做。”
儒生冷冷的笑了笑:“你只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吧,你……让我杀人了。”
程知远:“吃人者,不是已经非我族类了吗?”
这次轮到儒生默不作声了。
程知远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会直接杀了他,你和寻常的儒门弟子不太一样。”
“我所认识的人,即使要动手,也必须要找个正当理由。”
儒生:“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龙有逆鳞,触者则死。”
“孩子是一个男人托付给我的,在他之前还有一个人把孩子托付给了他,这个孩子活下来不容易,他太辛苦了。”
“他这一条命,抵得上三个活人的命,再加上他母亲,一命就是四命,这难道不沉重吗?”
儒生:“我已经没救了,精气神明已经完全枯竭,这不是补充或者睡觉就能恢复的,就像是大树没有了根,再强壮的树吸收不到养分,等到体内自带的力量消耗殆尽,这颗大树也就到了倒下的时候。”
儒生拉开自己的衣服,那是一道深可见骨,但却没有血流淌出来的可怕伤口。
剑锋已经把他的四肢百骸,一切经络都给摧毁了,就像是河流失去了河,同时也失去了源头。
“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但是这个孩子却不能死。”
儒生看着程知远,看了许久,不免叹了口气。
“可笑啊,等了这么多天,进来的人居然只有你一个。”
程知远道:“这么多天,你给孩子吃的什么呢?”
“自然是我的精气神明。”
儒生道:“人之根本在于先天一气,一气不散则人不死,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灌注我的精气神明,就可以让他一直活下去。”
“但这样,也仅仅是保住他的基本命罢了,人会变得虚弱,距离死亡,其实也不远。”
“你不是个好人,
但现在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会带上一个累赘吗?”
儒生盯着程知远,眼中闪烁莫名的光。
有些幽暗,有些诡异,又有些愤怒与无奈。
但出乎儒生的意料。
“可以,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一个几岁的孩子而已。”
儒生微微一愣。
“没想到……你不会也是想把他吃了吧?”
儒生难免这样想。
“从刚刚看来,你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程知远摆手:“你错了,果然,你确实是儒门,有些事,总是站在非对即错的角度上来看。”
“该救的要救,该杀的要杀,不是什么漠视生命,而是善恶对错,亦或是有苦难言……人间的感与故事是很复杂的。”
“君子总是希望人们变得有道德和简单,希望人们知礼守礼,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没有私心的,也只有天道了吧。”
儒生沉默无言。
程知远负手:“话说,你不认识我呢,你是儒家弟子……常年行走在外吗?”
儒生有些愕然:“你?你是谁,很有名吗?这种问题真的很奇怪。”
程知远点了点头。
儒生发出嘲笑,意思是程知远这真的有些人前显圣的味道,但说着说着,儒生忽然愣住了。
“你……不会姓程吧?”
程知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长久的安静之后,儒生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就是发出惊天动地的嘲笑声。
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程夫子?”
程知远:“是我。”
儒生神色冷冽:“这让人怎么能够相信?当年死去的人活过来了?”
“你莫不是和黄泉有了交易?只有黄泉弟子才能死而复生!”
程知远:“我没死,也没和任何人做交易,我只是睡了五年,做了一个不算太漫长的梦。”
程知远的耳朵里,剑神童子跳出来。
“睡了五年而已!”
剑神童子趾高气昂,负手盯着这个儒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看来你两样都做到了,这样的人物居然没见过夫子的面,真是可惜了岁月。”
儒生愕然:“灵怪?”
他再看向程知远。
“我听过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故事,但是随便就遇到的人,自称是程知远,我却是真的难以相信。”
“但现在你这么说,我却稍稍安心了些……姑且当你是真的吧。”
他的气息又弱了很多,显然是大限将至。
“没想到让龙素抛弃儒道至理,转而去人间游历……让龙素反抗自己老师,乃至于对抗师兄縯谞的人…”
“我是儒门的人,叫什么……名字……如果不能用儒家的礼仪下葬,那么名字也就不能镌刻在碑文上,也就没有意义了。”
“你姑且叫我束龙吧。”
儒生叹了口气:“还有你说我是儒门……现在可没有儒门了……”
“八脉已分,各自为家,不列门墙,只称儒家谁脉谁宗,不可再称儒门了。”
儒生挪开了子,后面破碎的神像里,躺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程知远把孩子接走,而儒生得气息一下子就衰弱下去。
心愿一旦了却,那么维系浑力量的一口先天之气,也就差不多要散了。
“我们萍水相逢,夫子也不欠谁的,但我仍旧希望,你能保护这个孩子,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孩子是一个希望……”
“能在这个年代辗转四次,依旧活着,本就是奇迹……”
儒生闭目,喃喃吐出最后的话语,同时以双手,正衣冠。
“儒家八,所以杀生成仁,舍取义,安心在平,立在正,静心得意……”
他的话没有说完,正衣冠的手便落了下去。
气息流转,复又散去。
但是下一刻,他的尸消失,从那些饿极了的流民眼中,就这么化为云烟散去!
程知远踏出庙宇。
此时此刻,儒生的尸体应该已经跨越很远很远的山与水,回到了天尽头的白鹿宫。
“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御六气之变,乘风于天地之间。”
孩子被程知远灌以自己的精气神明,于是程知远可以感觉到孩子那虚弱的状态,正在逐渐平稳下来。
“儒家八,我还没有听完,你也没有说完,就这么结束了吗?”
“那还真是可惜啊。”
程知远想要
看一看人间,但是现在的人间,已经只剩下一个乱字。
不过,还不够乱。
真正的大乱,很快就要来了。
程知远看向远方。
那一步踏出去,群山诸海都向着程知远走来。
…………
龙素在这五年间,走过了很多地方。
从赵国到魏国,从魏国到秦国。
但是至少有两年,她都在楚国境内行走。
她自己知道为什么,但又像是鬼使神差,有的时候会心低落,浑浑噩噩。
时光会把一些瑕疵剔除,留下美好的故事。
而这五年间,武王钺也没有再说过一次话,就像是沉睡了一样。
她去了庐山,庐山依旧高大,得到了剑宗们的许可,她没有走试炼的道路,而是直接登上了庐山顶。
当时龙素还遇到了一个人,他叫做孟破。
“你找人?那个人早就死了吧,对我来说,其实是好事。”
孟破的气息沉,显得有些不对劲,龙素和他交谈了一会,孟破说,是程知远间接让他失去了在云梦宫修行的机会。
因为北郭先生认为他不适合在云梦宫修行,并且把他丢到了庐山,这本氏好事,但是孟破却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因为他这样就不算凭自己本事进的庐山了。
他认为源头是三宫合并,并且直白的告诉龙素,他和程知远有过节。
龙素失笑。
“我总是能遇到和他有关的人。”
后来,龙素离开庐山,离开楚国。
如今回来了,来了韩国。
但是秦伐韩,将韩国拦腰斩断,白起连下四地,兵锋正盛。
龙素曾经拒绝了赵国的挽留,并且完成了最后的教习之后,就离开了赵国。
倒是荆轲曾经在她走之前,和她喝了点送行酒,鲁仲连亦是一样。
好歹是租过一间屋子的老朋友,虽然荆轲的房子和猪圈一样,但是遇到就是缘分。
赵国留下了很多种子,龙素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周游列国的目的,也不仅仅是重走仲尼走过的路。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秋,而是战国。
但是龙素依旧教了很多人关于礼的知识。
礼不单单是一部分礼仪。
同样也是一种道德。
天下不能以礼,以德治国,但至少,不能没有礼与德。
礼是德,也是一种无形的,是自我约束的法。
零零寥落的韩国故土,民众已经没有剩下多少,龙素在山野,在破败的村子里帮人治伤,而又在村口已经被斩断的,刺柏树桩前讲述她所会的道理。
刺柏树,这是很多圣人讲道时喜欢挑选的地方。
所以,很多诸子百家,六十圣门的弟子们,也很喜欢在这里讲道。
他们喜欢的,是圣人讲道时那种伟大感。
所以他们讲得都是微言大义,讲得都是引经据典的古来之事。
但龙素和大家讲的,则是如何治伤,如何治病……
她说的都是生活琐事,微言大义不讲,礼与道德,夹杂在这些琐事之中。
譬如要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活下去。
譬如要同心协力……
她很累,而破败的村子,再她的帮助下,逐渐恢复生机。
“女君子,可立圣人位……”
有人要给她立生牌,龙素吓了一跳,不敢接受,连忙推脱。
而村子里的,活下来的人们,有几个年轻人,看着她,眼神中混杂着憧憬。
但也仅仅是憧憬罢了。
士与野人,是两个不同的阶级,想要与士站在一起,那么至少要成为国人。
龙素说着说着,忽然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因为她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让她寻找了很久的人。
她的声音从小变得大,随后有些沙哑,逐渐哽咽。
等到村民们发现不对劲,逐渐散去,并且以或了然,或失望的绪离开后,程知远走到了龙素面前。
“君子无恙否?”
龙素已是泣不成声。
但她走到程知远前,忽然神恍惚,因为当年,程知远没有她高。
现在她要稍稍踮脚了。
龙素望向程知远,却是第一句话让程知远哭笑不得。
不过依旧言简意赅。
“这孩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