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远在石七的田野中浇灌玉山禾,随着水的挥洒,他的心灵也越发平静。
身躯内的先天之炁,随着心灵的变化,流转的也越来越平稳,强大,仿佛正有一口天池在成形。
浩荡如烟海,若假以时日,辽远当不可计之。
程知远当真没有想到,在这里做挑担浇水的修行,居然还能拥有这种奇异的变化,于是在石七的允许与鼓励下,他把其余六块巨大的田野,也一一做了耕耘与浇灌。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差事,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石锄挥舞,石舀洒落甘霖。
玉山禾们摆动着叶子,不断汇聚着玉华之炁,如万千青蛇,又似隐龙,盘亘天穹大地,向着程知远反哺而去。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孩子就是一块它山石啊。”
石七听见后面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见到的是石六。
石六沉默寡言,但他却是七石人中,对万物观察最敏感也最仔细的存在。
用洞若观火来形容他,正是恰到好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本以为是块砂土,一碰就碎,结果没想到他是一块良才,自身就是最好的璞玉,我们的玉山禾其实是受了他的恩惠,只是现在这种走势还不明显.....”
石七开口:“不能让他死了,这样的美玉,如果碎在这里,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石六点头:“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他是我所见过的几个说剑人中,资质最高的一个,不过总感觉哪里缺了一点,有一角碎渣,不甚完美。”
“还算不上‘和氏璧’。”
石七发出笑声:“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东西,最完美就是最不完美。”
石六目光动了动,忽然看向田野。
此时程知远手中的石舀依旧在舀水,但是每一次挥出去,居然都带着一种柔和的感觉。
虽然柔和,却暗藏锋芒。
“上善。”
石六开口,他难得的话多起来:“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玉山之势,我见到了一条龙,你呢?”
他是在问石七。
石七发出笑声:“是剑意,我见到了一柄利剑,但没有见到龙,而是青蛇。”
石六:“蛇终有一日会化龙的。”
石七:“那可太漫长了,藏于山岳之中,连大地之势,伏洞千年,或隐在深潭之底,惊蛰听雷,休养百载,这才是迈出第一步。”
石六:“万事开头难,若可开山,则后面一切无阻碍。”
说着,石六顿了顿,继续道:
“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可惜,他是个活人,不能长久待在黄厉之原中,否则会七情尽灭,随后化作尸人。”
“它山剑选他为主,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这七片田地中的玉山禾尚且都明白,他是一块绝世的美玉,只是还没有到绽放光华的时候,它山剑作为剑胎,遇到说剑人,自然是迫不及待就冲上去。”
石七听着这句话,忽然一愣,笑了一声。
“我好像明白舔狗是什么意思了。”
石六微微一怔:“舔狗?”
石七眨了眨眼睛:“没事情,人间的口语而已。”
.......
石六和石七正在谈论程知远,而后者此时行过玉山禾中,手中的水滴落下,映照光华,如琉璃之珠,天女之泪,每一次挥手,程知远都能看见,自己身前出现了倒影。
正是斩杀裹尸剑客之后,所出现的自身之影。
两个影子,做着和自己同样的动作,只不过走的更远,而随着手臂的挥舞,练成不久的第三道影子也出现了,顿时气势更上一层楼。
若溪流化作小江,如青蛇长出茸角。
“只需要继续浇水,继续感悟这种上善若水的意境,我的先天炁息就能得到极大的提升,连气血也会更上一层楼,只是可惜,上善若水之意,似乎和庶人之剑不合,至少和现在我在习练的庶人剑,不太合.....”
程知远感悟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自己同样化作了玉山禾的一员,而正是统领它们的王,那些青玉白华,如浓浓云霞,滚滚浪涛,向着自己涌来,这是玉山禾的感谢,亦是对于自己辛劳的肯定。
庶人之剑,要的是杀人绝命,一往无前之意,不惜一切代价,咫尺之间,人尽敌国,是最凶猛的剑,与上善若水的意境并不搭边。
程知远皱眉,有些开始陷入迷茫之中。
他的水舀没有再舀水,而是向着前面挥了一下。
那些青玉白华聚集过来,成为他的力量,云霞随之而动,琉璃随之而闪,手中的水舀仿佛成为了宝剑,忽然,仿佛看见了昼夜交错的情景,当初第九十八天所见到的黎明重新出现在眼中,程知远挥下水舀,对前方轻轻一划。
一道雄浑的声音随之而起,起始之时如黄鹂,随后化作嘹亮高亢的鸡鸣。
其中,更有宝剑嗡颤之声!
如是此闻。
正在此间。
此乃剑鸣!
炁入剑身,入水舀,入万象,与身神同鸣,达到初步的人剑交汇。
口齿轻开,正有风来。
风中藏剑。
“剑鸣,剑吟,剑啸,剑颂。”
“剑鸣出,似如黄鹂,似如鸡鸣,似如鹤唳,似大鹏凤音,似羽嘉长鸣。”
“百鸟归巢,是为鸣,万禽归山,是为鸣。”
程知远听着这道长音,口齿内喃喃念诵语言。
这正是说剑经中谈论到的四重剑意。
自己应该惊喜吗,在为玉山禾浇水的过程中,居然感悟到了剑鸣之意。
剑意不需要剑,剑只是剑意的载体,人修剑,人如剑,自有剑意出!
雄浑澎湃,已然可自称说剑之人了。
“咦,刚刚那是剑鸣?”
石六开口:“厉害了,人间之中,很多剑客到死也发不出一道剑鸣,这小子练剑的时间并不长,我看得出来,但就是这么短的岁月内,居然在今天发出了如此雄浑的剑鸣?”
石七看向他:“和公鸡叫差不多,哪里算得上雄浑?”
石六大笑起来:“公鸡一鸣,举村皆醒,你是没有在人间呆过,所以不明白啊!”
他说这话,当中透露出的含义让人惊诧,原来石六居然去过人间?
石七哼了一声,但再看前面,又是轻咦一声:“这孩子怎么还在保持这个动作,剑鸣不曾散去,我感觉到里面有困惑?”
“他在困惑什么?”
程知远此时感悟这股剑鸣之声,音如鸡叫,高亢雄浑,但似乎依旧缺了些什么,他想了一瞬间,便明白了,是自己的先天之炁,没和这股意境融合完全。
“如是阴阳轮转.......太极图.....阴阳鱼,上善若水是柔,一往无前是刚,这刚柔,也是阴阳的变体......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二者相融呢......”
程知远在思考,而身边的玉山禾之炁汇聚的越来越多,他的手终于重新开始移动,一步一步,搬动水缸,把里面的甘霖洒向那些充斥琉璃玉华的禾苗上。
他看着那些水落下,滚落玉山禾的叶子,流淌进田间的泥土中。
水融入了土中,化为了一体,但事实上,水存在于泥土之内,却又不曾真正变成泥土。
似是而非,刚柔之间,有一道线,黑与白之内,也夹杂着灰。
程知远看了很久,终于是福至心灵,笑了起来。
那身躯站在玉山禾中,越发显得如玉般美好。
知我知外,风起青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土能垒砌,亦可埋骨。
程知远费力的挥下锄头,所见到泥土中有光点熠熠生辉。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独特之性,有因便有果,刚柔本是一身来,何分彼此?
“可以慈悲心肠,显霹雳之意。”
.......
凡物各自有根本,种禾终不生豆苗。
——《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