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617 猫、屠夫与工程师(下)

    曾经有这样一场讨论,或者说,至少是有一次大讨论发生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们当中:林中之路会有同一个终点吗?如果不同,那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终点?这是一段确有意义的旅行吗?还是永远在林子里打转?

    人们相信林中之路的尽头是宝藏。海的尽头。沙漠的尽头。彩虹的尽头。总之有唯一的秘密地点,宝藏就被埋在唯一的位置。这是人们坚信不疑的公理。唯一的宝藏和唯一的地点彼此一致。

    现在从林中深处,寻宝者们沿着不同的道路出发了。那应当是两条绝不交汇的道路。不是相背而行,没有空间结构的把戏。两条完全平行的道路远远地自顾自地延伸。可以断言,只有其中一条能够找到宝藏,或者一条都找不到。这符合唯一性的期待。

    如果两条路都找不到宝藏,那是非常糟糕的状况。因为那是当前能找到的最可靠的道路了。人们已循着这两条路走了很久,并且投入了大量精力去检验和总结经验。如果这两条路走不通,一切就只好从头再来。那肯定要花上许多时间与代价才能找到第三条更好的路,或者,寻宝人们在找到新路径之前就会全部困死在林中。

    最好不需要去找第三条路。

    但,人们发现那也许并不是最叫人担心的。能够被预料的风险总会有应付方案,可是那些未曾被预料的——那些被认为决不可能出现的状况,比人们能想到的全面失败要更加失败。那就是两条路都找到了宝藏。

    那是同一个宝藏吗?是的。宝藏是唯一的。道路不曾相交吗?是的,搭建的全过程都被寻宝人们严密地监视着。在不同的道路上找到了同一个宝藏,那意味着整个系统的一致性或许只是错觉。

    可是,如果没有一致性——就连最聪明和专业的研究者也只能绝望地问——我们还能讨论些什么?有什么是除了“相信”以外依然能被“证明”的?

    又或者,“路径”本身就是一种错觉。

    一条摇摇欲坠的道路如今正被雅莱丽伽抓在手中。它的通用名称是“以太屏蔽器”,由黑市贩卖的原基与白塔设计的便携表达装置组成。它在外观上有点类似于永无岛制作的许愿箱,不过并没有那么笨重,功能也天差地远。它只有接近巴掌大小,像个黑色塑料壳的迷你工具箱,配备十三个提示灯与两个按钮(确认与取消),正好能让雅莱丽伽装进腰间挂包而不使用任何空间折叠设备。

    她是通过伦巴特的帮忙而在“紫箭”星门附近的黑市上买到它的。鉴于它的价格和流通方式,难免有点粗制滥造,并且就像众所周知的那样,“以太屏蔽器”尽管更适用于白塔法师,在保护机械设备上却不如“灵场屏蔽器”来得可靠。雅莱丽伽装在自己背后的一只微型电子眼已经损坏了。现在她没法在奔跑中持续检查自己身后的动静,虽说也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似乎是跑进了许愿机的失控区域里。

    一条液态的光带正从他们的位置往后流逝。这光带灿烂而稀薄,如同彗星冗长稀疏的尘尾,那是以太原基的体现,很可能取自秘盟如今容身的那片月境之地。它总是从他们的脚底出现,如同浅河没过脚踝,却使他们不至于坠入底部那些膨胀收缩的微观世界里。雅莱丽伽知道那些东西就在他们周围,在以太屏蔽器的效用范围以外,空间已不再保持稳定的常态。远近是没有意义的,只有里侧和外侧,除非他们能“表达”出一条道路。遗憾的是,她手里的机器没有此类功能,那显然无法在神光界的黑市里自由交易。编译器与转换器都在禁止交易清单上,而且还得针对具体的许愿机种类再调整。没有一个拥有许愿机的文明或个体愿意看到别人和许愿机自由交谈,允许误入者安全退出环境已经非常宽容。

    她手中的这种设备正是为此而做的。通过白塔的“星辰之路”,他们暂时与许愿机环境隔离。一个深海中的小小气泡,水昆虫的迷你隧道。它是为了让那些误入以太浪潮或高灵带的人能够安全退出:在某个未知区域里踏出一两步,发现星星们不眨眼,或是上下里外整个地颠倒了,这时就该趁早拿出机器,按个按钮,然后转身逃跑。

    它不是为了深入环境和控制核心而设计的设备。雅莱丽伽当然知道这点,而尽管掌握一个许愿机的主意多多少少有点迷人,那也不是她特别想要的。大体上她想要的东西都能靠别的法子得到。如果不行,那只说明某种顾虑让她不是真的那么想要。生活多少需要一点期待感,并且,成为被更高级别许愿机监控的目标也不是件有趣的事,本来没人会关注她和伦巴特在神光界遗弃之地的草野里做过什么事。

    但是她们不能转身而逃。唯一被表达出来的现成通路已经被堵死了,找到3050号房实在是运气的顶点。小伦拉见惯了陌生人来来往往,并且认为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她和翘翘天翼一见如故,遗憾的是语言不通——不完全通。一些词汇非常相近,像名字的发音也不至于搞错,但另一些地方就显得似是而非。翻译器需要调整和安装,因此没法把一个探头公然装到伦拉的脑子里去,她们只好比划着跟她确认了零号房屋。三根手指。三。两根手指。二。一根手指。一。没有手指。零。数字的概念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基于一致性。或许暂时如此。

    于是她们踏上去往零号之屋的道路。到此为止,一切还很顺利,直到她们走到道路中段时,别的行人也碰巧加入了。那时雅莱丽伽的反向电子眼还没损坏。她看到了后方弥漫的树枝状的影子——于是立刻朝前狂奔。她已经从一只杀人喵喵那儿吃过魔眼的苦头,杀人蜥蜴头的明显更糟。她还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魔眼,是不能对视还是不能被看见。总而言之,是时候撒开腿狂奔了。

    万幸那时她们距离道路尽头已经很近,对方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几位同路人。她们一口气跑出去,中途可能还碰到两个居民,或者许愿机安排的守卫,她们没空细看。翘翘天翼呐喊着给出几声警告,随后她们全躲进了唯一的建筑深处。如果要避免被那怪物看见,实在没什么别的选择。

    “那肯定是个天灾!”翘翘天翼边跑边说。在“星辰之路”上,她的声音变得飘渺而遥远,从每个方向上同时传来。雅莱丽伽考虑着她所说的天灾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梦幻界协律国的某种俚语。马群之国悠久的历史里定然出现过许多麻烦。

    屏蔽器的三盏指示灯亮起红光。雅莱丽伽注意到了。她冒险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千层火环在虚空里升起扩散,十六阶圆柱体的每个角度都刻满铭文,同时展示着里侧与外侧的结构。穿过图形的两面,星尘的尾巴梢上隐隐显出一丛丛白色的,漂浮在虚空中的塔楼。这是人们普遍反应能在“星辰之路”上偶然撞见的东西,据说是秘盟与银辉之塔的象征形象,不过也可能单纯只是“星辰之路”原基的形式表达。她看了一眼,确认蜥蜴头没在身后。

    那不是真的万无一失,毕竟她在里侧,而外侧的环境里不存在遥远这一说。蜥蜴头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假定他也有一种类屏蔽器办法。他是从一开始就朝零号之屋走来吗?如果他是为了进来找某个人,那他就理应有某种办法。

    她放慢了脚步。屏蔽器的白灯正在闪烁。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她慢下来。

    “怎么了?”翘翘天翼问。她回头看了一眼雅莱丽伽手上的灯,发出懊恼的声音:“临界?”

    “我们弄到的原基太少了。”雅莱丽伽说。

    波迪依旧沉默着,只有眼神显示他仍在观察状况。

    “我们不能深入了。”翘翘天翼蹬着脚下的光路,“‘星辰之路’随时可能消失。”

    她们在下来以前从没考虑过这里会有许愿机。雅莱丽伽心想,她们最多只是打算防备一下高灵场区域,也许是月境的边境区。对于那种以太浓郁却稳定的地方,没有编译功能的屏蔽器也能作用得很好。但现在可不一样,许愿机环境对她手里这一台未免要求过高,就像要一台钟表转成散热器。

    但是他们也不能退出去。那个危险生物或许还堵在外头。停在原地?风险也是相同的。

    “怎么办?”翘翘天翼问。

    这时,屏蔽器最底部的一盏灯亮了起来。它是银色的,很容易与临界警示信号搞混,可它是距离常用指示灯最远的按钮,因此雅莱丽伽还是立刻发现了它。她有点吃惊地回想起这盏指示灯的含义:收到通讯信号。她把这件事告诉翘翘天翼,随后按下确认按钮。

    屏蔽器背后的输出槽里开始吐出纸张。一种白塔法师们经常对外使用的白色信纸,据说对文件的签署者们带有强制效力。雅莱丽伽把那长长的卷纸抽出来,看到最顶部的位置上画着一个人像。

    “是那小鬼!”翘翘天翼喊道。但她很快又狐疑地重新打量了一遍。

    “噢,慢着。”她说,“我从没见过那小鬼这么摆脸。他是在笑吗?”

    卷纸上的人像的确正冲他们微笑,如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猜猜看我是如何做到的?他仿佛在问。我是如何在许愿机环境里成功通讯的?

    雅莱丽伽开始意识到这头像实际上是谁。她继续往下看,但后头并没有任何解释性的文字,而是一连串联盟通用的以太编译器指令。她不太肯定地研究了一会儿,翘翘天翼也把头探过来打量。她们对解读这串指令都感到有点为难,许愿机工程学毕竟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复杂学科。翘翘天翼弯下翅膀尖,点点头像下面的前两行数字。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问道。

    雅莱丽伽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相对坐标。”她说,“有东西离我们非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