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金铃之城去,医师如此明确地告诉札。在那每家每户都悬挂着黄金吊铃的无限之城里,红夫人踏着寒霜,自远方悄步归来。黑天将永远地消逝,札便会看到真正的烁光之夜。当然,还有生命问题。那是最终必须推开的门扉。
但是,关于怎样去那座城,医师却没有向札透露过。他只表示那是非常凶险的。对于搜集者们的头领如此,对于他也是一样。但危险并不意味着耗时,他推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来。
札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古怪,那就好像医师已知道那座奇迹之城在哪儿,甚至已打算动身出发。可要是那样的话,搜集者们又该怎么办呢?还有他们的旧头领们又会怎么做?他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的念头表达给医师,医师便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一点也不亲切,在札看来甚至是有点可怕的。
那最叫札心惊胆战的一天,有个外客访问了医师的独屋。此人身材瘦小,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极其宽大的工作服里。服装款式是札熟悉的,面料却很陌生,而尺寸对于衣服的主人而言实在太大太长了,袖子完全盖过了手,根本无法和别人交流。他还戴着一顶三角帽子,可能是用做衣服剩余的布料缝的,像个头盔似的罩住整个脑袋。
怪客没有和札说一句话,浑身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腐臭,令札想起了那些被吊在战车底下的残骸。可是这怪客身上的气味要更苦涩,仿佛掺进了尸灰。他径直走向屋内的医师,脚步声叽咕作响,仿佛鞋子里倒满了粘液。
一种隐晦朦胧的恐惧令札远离了这奇怪的访客。医师也打发他去水边,洗些札从未见过他穿上的旧衣物。等到札回来时,那怪客已不见踪影。他犹犹豫豫地向医师打探怪客的来意。
医师告诉他,那怪客是一个越狱的囚徒。此人曾经遭受过许多非人的虐待,最终变得完全失控了。就连创造出他的人也没法将他销毁,因此只好把他关押起来。在某次旅行中医师碰巧发现了他,将他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并且为他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治疗。不过那并不意味着对方是完全可信的。在医师看来,囚徒的心智已因躯体的变化和漫长的监禁而彻底改变了,或许再也不会用理性考虑问题。他留着对方只为了得到足够的消息,而对方也需要他的能力来维持生存和思考。他们是有一个协议,要位彼此的目的提供适当协助。
那怪客来找他是为了催促他行动,因为囚徒对复仇的渴望已经难以抑制,但是医师却并不急着做那件必须要做的事。他有一次把札领到地下室里,在红夫人的花树前,他对札做了最后的委托。
这间屋子很快将闲置下来。他如此向札透露。或许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他才会重新回到这里。在这期间或许有人会找来,可能是些好奇或需要帮助的本地人,那么札也不必去理会,房子本身的设置将使这些人无法进入。可是,如果有些奇怪的客人——像是越狱囚徒那样明显异于常人的访客——非常明确地找到了札,那么札就要非常小心地回答问题。不要想着为他隐瞒什么,或是试探敲打出什么,因为那些访客很可能是危险的。配合是减少不必要风险的最佳手段。地下室也毫无疑问会被发现。那无关紧要,札可以主动把访客带到这儿来,以此换取一些自身的安全和好处。
在那些未来可能出现的访客里,医师特别为他描绘了两个形象,提醒他要特别留意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会是年轻男子,大部分时间里闭着眼睛,或一直盯着没有人的地方,他可能会自为“方”或“六号”;另一位特殊访客可能是一只类似矶牛的瘦长动物,一个灰色光滑的飞行圆球,但最大的可能是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这人会对札使用的名字也是不确定的,不过相比第一个人,这人会显得很好说话,出现的可能也更大。医师甚至建议,如果那时札有任何麻烦,他大可以请这个没有头发的男人代为解决。
这两人的耳朵可能和现在的医师一样畸形,但也可能是正常的。因此医师无法给出他们的确切形象。医师似乎很笃信,只要这两个人来了,他们都能找到札,而且也不会伤害札。不过他们是不会同时出现的——医师特别指出这点,这两个人可能先后到来,也可能一个也没来,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同时出现在札眼前。
做出这些指示以后,医师将手伸向花树的枝梢。他的手中绝没有刀片或火割刀,但那金属制作的花枝却被轻易地攀折下来。那不是粗暴的折断,因为断口处留着一个异常齐整的接榫槽,仿佛它最开始便是一个可活动的部件。
医师带着这根花枝离开。他交代札这是一次短途旅行,去处理上次战争失败遗留的小问题。但是札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独屋里,他建议札回去过自己的生活。然后他走出独屋,在札发现以前便消失无踪。
札按照他的建议回到了家里,过上了平淡安稳的家庭生活。但他心里仍有一部分留在独屋里,惦记着失踪的医师,以及医师想要抵达的金铃之城。
某天,在家中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某个时段,札被一股无名的寒冷惊醒。当他睁开眼后,发现红袍子的医师正坐在他的床边。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个浑身上下都藏在衣服里的怪客。
我来看看你。医师打着手势。他让札别吵醒其他人,于是札什么也没说。他悄悄跟着医师走出屋去,而那怪客远远地跟着。札本来对这人感到非常害怕,可是那时他一点不在乎了。从医师脸上奇特的神情里,他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征兆。
他们沿着碎冰碰撞的水流漫步。在途中,医师提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死本身是具有力量的——他用了这个古怪的表述方式——死是暴力的终极形式,对生命现象的否定。生与死永远是最为怪异的两件事。通过这两件事的反复执行,世界呈现出了并非自然的秩序性,而那本身就是违背理性的。只有在没有任何生命涌现的地方,没有任何结构组成意识的地方,他们才能观测到世界应然的状态。但是,如果生与死都大量地出现,那是对怪异的反复模仿,一种天然的召唤和聚集。那种模仿本身或许将招来更大的非自然,一种从根本秩序层面的质变。
札并不理解医师在讨论的这些东西。但他却奇怪地发觉医师正处于一种兴致很高的状态。他的预感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头领们不再成为威胁。医师简单地告知他。在那场失败的战争后,医师,以及他那神秘可畏的怪客,一起去了头领们居住的地方。他们让头领们陷入了永远的昏睡,但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怪客对这件事有所不满,但医师并不打算顺应他。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们要去那座金铃之城。医师原本不打算多带一个帮手,但怪客对那里也感兴趣,而且如果医师走了,这里没有人是怪客的对手,他认为那也是不稳妥的。
去金铃之城不会很久。医师这么宣布。可是当札问起确切的归期时,他发现医师不再正面回答了。医师只说搜集者会继续运作——不是像过去那样短命地运作,因为他已对它们做了根本性的改良,表面上看它们仍是活人与金属的混合体,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堆仿人的机械。它们会按照设置好的模式处理尘世的一切,运行时间至少是札寿命的三倍。在那以后,如果医师还没回来,或许在人口平衡上将会出现一些问题,他没有设置过对过剩人口进行处理的程序。
那是段多么奇怪的道别语。但那的确是札关于医师最后的记忆。当医师踏着寒霜走向远方,突然间又回过头来。医师带着狡黠的目光,从口中发出两个音节——“姬寻”。
这是我的名字。医师打着手势告诉他。随后迅速而悄然地远去了。
第一年过后,医师没再出现。第三年和第十年也没有。第二十年时生活变得非常枯燥。到了第三十年,札几乎已把这件事忘了,因为地上产生了一次大骚乱。年轻人们认为搜集者既然不再索要献祭,证明它们是全然无用的,也无权再给这片大地制定规矩。反抗与镇压使得集市周边又变得不安全起来,札搬回了高地边缘。
过去的年份回忆起来就像流水一样快。札不知在哪一年变得非常老了。那栋独屋的主人仍没回来。他所描述的那两个人也没有来。
有时札仍在梦里看见他。那穿红袍子的人正住在悬挂着金铃的城市里。清晨,红夫人踏过寒霜遍布的街道,去他的住处拜访。他们在那遥远的地方过得很好。
这个梦在札的晚年反复出现。最后他相信那多半是真的。医师没有回来,因为他和红夫人都在金铃之城过上幸福宁静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那几乎是札老得快死去时发生的事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带着奇怪的驮兽和两个男人,前来寻找“姬先生”。他们并不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访客,不过其他人都很普通,而且相信“姬先生”只是搜集者们编造出来的。那女人不太一样。她似乎知道姬先生是谁。
她没有自称叫“方”或“六号”,盘起来的头发也茂盛得很,但札还是把她领去了独屋。女人来了又走。札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已经很老了,很快就只能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气。
他又梦见了金铃之城。医师沿着街道慢慢行走,穿越城市敞开的大门,顺着碎冰碰撞的水流,一直来到札的屋前。
突然之间,天空变得无比明亮,好像流动的青蓝色的冰河。红夫人在空中像阵风一样飘行,叩响石头磨制的刀剑。那美妙的旋律里还有叮叮咚咚的铃声,以及他从未闻到过的馥郁芳香。
他惊醒了。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在骤然打开的房门外,穿红袍的医师站在那儿。他看起来仍然那么年轻,甚至比札印象中年轻得多,几乎就像个孩子。他从一片灿烂光明的天地里走进屋内,身上仿佛也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
札缓缓地向他伸出手,医师坐到床边,握住札的手。金铃之城的旅行结束了。札看见医师脸上挂着札一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喜悦笑容。他知道对方一定已经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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