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抬头打量了一下巨人的脸。那双眼睛仍然熟练而无辜地冲他闪烁着。
“有什么事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哎呀,也不是啦。我只是稍微有一点生气而已。毕竟慧骃的故事也曾经给了我很多安慰呢,如果只是在以太潮涌中意外毁灭,我也只会当成单纯的不幸加以哀悼。但是,被自己的造物所摧毁,被这样除了杀戮外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取胜,不觉得非常可怜吗?不,说可怜也不恰当,应该说是丧气的感觉吧。能在生存里胜利的并不见得是正确的东西,我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周雨先生。”
“这有什么,”罗彬瀚说,“你说得好像活着就赢了一样。”
巨人的眼灯熠熠地照射着他。罗彬瀚立刻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佯装自己忘了这件事,捡起扔到脚边的匕首。
“周雨先生,其实我觉得你……”
“我想上厕所。”罗彬瀚板着脸说。
“呀,那还是不要在我的手掌上做比较好。这里也不是适合落单的地方,可以的话还是稍微忍耐一下吧。”
这个建议显然是明智的,而罗彬瀚也不是真的十万火急。他很庆幸宇普西隆没在追究先前的话题。
“我不在乎你弄死过谁。”他对邦邦说,“现在我就没打算把你当个人。你当时上我们的船干嘛呢?到了生地方打探消息?那你让我去看鹈鹕又是想干嘛?想玩点刺激的啊?”
“只是好奇。”邦邦说。
“好奇我会不会杀马?”
邦邦摇晃着身体。它面部的表情飞速变幻,有时是罗彬瀚熟悉的,那叫人同情的紧张惶恐,有时则像癫痫病人般亢奋而痉挛。
“我不认为你能做得到。”邦邦用同样紊乱的声音说,“我们把话说得明白些,我的——噢,我想这么说是挺有意思的——朋友,我们曾经算是吗?像马群总爱强调的那样……一切和谐与快乐基于对同等高贵灵魂的欣赏。完全平等的友爱,没有偏私、诋毁与谎言——”
“你用不着提谎言。”罗彬瀚说,“我看你像个精神病人。撒不撒谎是正常人才选的,知道吧?”
“但他们死了不是吗?”邦邦说。
罗彬瀚的脑袋往下沉了一点。他有点想念雅莱丽伽和莫莫罗,甚至还有∈和星期八。他不想念那个害他落到这步田地的混账玩意儿。
“为什么?”他问道,“你在船上时能过得像个正常人,现在却他妈告诉我你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你就不能像个放大版的奥荷特?”
“我吃了奥荷特。”邦邦摇晃着说,“噢,那是,迫不得已。芬拉坦不肯,向我交出资料。他启动那个半成品逃了,让他的防卫机器人来对付我。我不过是自主防卫。”
“在我听来你是个盗取危险技术的恐怖分子。”
邦邦缥缈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听来像带着一股浓重的电流杂音。那笑声令罗彬瀚的鼓膜刺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等邦邦结束后才继续问:“那马群呢?他们又拒绝给你什么了?”
“噢,那不是我。”邦邦说。他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摇晃。他的脸部也停止痉挛,看起来完全就像过去的邦邦。那让罗彬瀚几乎感到了一点惊喜般的震动,但理智却让他继续听下去。他听见邦邦说:“那是意外。几个基础单位的电位,我想,噢,发生了一点错变。那很常见,它们通常会在自检后销毁。但……那是一次很致命的错误。它们在自检前就复制了一大堆,然后它们的第一位任务还是增殖……我想,它们基本看到什么吃什么,然后把分解物的结构记录下来。那肯定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嗯,我诞生了。我是说,这个我,一个基于结构的生命意识。”
他曲起一条前腿指指自己。那描述叫罗彬瀚茫然不解。
“我以为你就是那机器。”罗彬瀚说。
“噢,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你算什么呢?你的腿是你吗?或者哪条神经是你?你不过是结构总和。而我……我认为,是它们的总和。它们对完成任务的一个尝试。”
邦邦低头瞧了瞧自己。
“我瞧着不太像,是吗?”他说,“对,对,我没能体现它们的最大优势。这是一个,嗯,没有目的的构思。它们被设计成善于生存和工作的器械,但是……它们需要任务。你明白吗?它们需要保持存在,否则将被预设的程式销毁。当它们过长时间没有得到创造者的任务指令,它们试图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没有解释,所以它们就……我可不太确定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但它们组合出了一个马群的仿造品。那肯定遇到了一点障碍,我想马群们设法干扰了它们的记录,总之,它们把我拼成了,主导了集群。这样我,它们,就能思考点更复杂的问题。它们存在的意义。”
“有必要吗?”罗彬瀚说。
“你是个自然生物,罗。”邦邦说,“你是无意义的。你不过是,噢,一个自然的偶然错误。但和马群的失误不一样。你从存在就是冗余,因为你迟早会衰败。但……发动机是为了让马群前进。”
“包括前进去阴世?”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但试错是必要的,明白吗?所以发动机创造了我……它们印象里的马群,所以我想……嗯,我是它们的集群,我能比马群活得更久,然后我又不止是它们,因为我像马群……”
邦邦刨着地面,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能把两者结合起来,不是么?我学会的越多,创造时的矛盾就越少。我得说我很喜欢你们这儿,有很多可学习的东西。那些鹈鹕……我很想试试它们的效果,但你们的船长对我很警惕。每次他离开船都没忘记把我带上。我不是说那毫无帮助,在起初它能保证避免一些意外……但,噢,等我熟悉了这儿以后,老实说,他的监视开始有点叫我烦了。我得独立地进行一点研究。可如果你们把我的事报告给这儿的政府……那确实会造成一些困扰。”
罗彬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并没必要再听下去。这时仿佛是体会到他的想法,宇普西隆的声音问:“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吗,周雨先生?”
“我问什么都没用,不是吗?”罗彬瀚说,“听起来这事儿非得干掉谁才能结束。”
“也没到那种程度啦。如果邦邦先生接下来都愿意配合行动的话,我会把他带回中心城安全部单体生物科,由我们的科长决定它的去向。按照我的估计,应该是会交给集群心智科进行安全监管吧。等到他被判断社会化达标以后,会被放出来活动也说不定。哎呀,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这世上的危险物种到底有多丰富,周雨先生你想都想不到。就别为了这种事沉着脸了嘛!”
巨人的身躯震动起来。它往下降落,站在浮动的沙海上,眼灯中射出两道电光,在沙面上制造出一片玻璃化的浮岛。巨人将手掌中的三人放在那浮岛上,随后光芒一闪,面带笑容的宇普西隆出现在罗彬瀚眼前。他伸出手臂,揽着罗彬瀚的肩膀说:“你知道我们科长是什么样子吗?长得可有趣了啊!呀,当然不是说它的坏话,但是第一次见它的人都会忍不住自己的手,非常非常想摸它的尾巴。来来,看看。”
他抬起手,从手背上的晶体里释放出一个投影画面。罗彬瀚瞄了一眼,发现那是只古怪的啮齿目生物。它的眼仁黑暗深邃,神态冷峻严厉,浑身长满褐红色的丝状纤维,就像裹着一大束红藻。在这威严之姿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巨大而蓬松的尾巴。
“……松鼠?”他怀疑地问。
“希莱波圣人啦,全联盟范围内都特别出名的理识文明,而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工作狂。但是基本上很难跟它们计较,第一因为它们长得太可爱了,第二因为它们的特长是基因编辑。不高兴的话会让一整个星球的混合怪兽来教训你。”
宇普西隆热情而愉快地介绍着,这过程中完全背对着邦邦与阿萨巴姆。罗彬瀚忍不住侧眼打量他。
“怎么了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现在我们做什么?”
“现在嘛……既然不确定因素已经暂时解除了。我想是时候准备去找那个家伙了。不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宇普西隆用轻松的口吻说:“哎呀,肯定是场苦战。有点想先休息一会儿,应该也不要紧吧?”
罗彬瀚有点困惑地望着宇普西隆。他更多地是在观察眼睛,以至于当宇普西隆的额头裂开血口时,他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瞪着血迹从溃烂的钉痕状裂口滑落,沿着宇普西隆的鼻梁流到下巴,滴答一声砸在地上。
他说:“这什么——”
他看到宇普西隆背后的阿萨巴姆动了起来。影子像一朵绽开的雏菊,冲着宇普西隆张开,紧接着则凶暴地合拢。在那以前罗彬瀚已完全听凭本能行动。他撞开宇普西隆,冲向阿萨巴姆。
风声在他背后尖叫。
罗彬瀚没考虑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他像滑过冰面那样穿越影子,冲到阿萨巴姆的面前,然后用匕首重重地插进她单薄的胸膛——那不该成功,但他成功了。阿萨巴姆在那瞬间没有把任何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插进她胸膛内的刀刃也没有一点实体的触感。罗彬瀚觉得自己只是刺击了一团蓬松的雪堆。
他猛然抱住阿萨巴姆,死死扣住她的肩膀,犹如抱住一大块寒冰。这时他的背后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叫他毛骨悚然的气流。但他不敢回头,而是把嘴巴贴到阿萨巴姆耳边。
“脊骨。”他悄悄对她说,“我心里念一句就会起火,你猜柳木能烧吗?”
阿萨巴姆说:“回头。”
“有意思吗?”罗彬瀚说,“你真当我傻?”
“……周雨先生。”
他身后的宇普西隆说:“你确实掌握一下身后的状况比较好。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会帮你看住的。如果听到我在你心里发出警告,就立刻下手吧。”
罗彬瀚确信那是宇普西隆的声音。他仍然把刀刃使劲往阿萨巴姆胸膛里捅,同时一点点侧过脑袋,用余光瞄向身后。就在离他呼吸可闻的位置,他看见一股近乎凝固的灰色浓烟。在浓烟外围则缭绕着缎带粗细的光幅。如果那浓烟再近两公分,他的后脑勺也许便不复存在。
“认真的吗?”罗彬瀚恼火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十分钟前就弄死他?”
“哎呀,原则可是很昂贵的东西呢,周雨先生。不要这么斤斤计较。还有顺便也请你关注一下我的状况。”
罗彬瀚使劲地往后斜眼。他瞧见满脸鲜血的宇普西隆站在后头一点的位置,用手掌对着浓烟。他自己却被条条阴影包围,膝盖以下已完全没入黑暗。
罗彬瀚慢慢地把眼睛转回来,盯着阿萨巴姆的肩膀。
“你什么毛病?”他难以置信地问。
“松开。”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拒绝再跟这个坏东西沟通了。现在他的生命受制于邦邦,邦邦困于宇普西隆,宇普西隆正被阿萨巴姆吞噬,阿萨巴姆被他拿匕首捅着。这互相伤害的绝望循环能怪谁呢?归根究底这显然是荆璜的错。
“哎呀。”宇普西隆干笑着说,“就知道会有这种状况。”
“咋解决?”罗彬瀚说。
“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呢。诶,本来就是不想变成这样才拖延时间的,想着或许能把那家伙的诅咒压下去,对付两个敌人也没问题。还是有点高估自己了。现在的对策的话……我这边可以稍微控制住邦邦先生一点时间,如果你要杀死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虽然她说不定也会把虚弱状态的我干掉……啊,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会把邦邦先生也带进去。总而言之,周雨先生你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罗彬瀚听完他的话,了无生趣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荆璜的错,当然——可除此以外的部分也那样糟糕,显然他的人生就注定全是这种烂事。他不应该在这儿,也不应该呼吸。他应该死后投胎去人店做抚摸员。
“我有一个提议。”他说。
“想到什么了呢,周雨先生?”
“不如我们各算各的账,好吧?”他说,“打我的是我后头这个,打你的是我前面这个。你俩应该掰扯个明白。我弄死我后头这个。”
宇普西隆安静了几秒,然后平和地问道:“确实是有应对的办法吗,周雨先生?”
“我给你们变个魔术。”罗彬瀚说。他把左手伸进他和阿萨巴姆中间,摸索到自己外套的里侧,从中摸到一个圆筒。
罗彬瀚把圆筒拿出来,用下巴夹着它,在拔掉筒盖后微微倾斜筒身。几根细棒从里面滑出半截。紧接着他又摸出打火机,咔地点燃细棒。
然后他猛然回头,对着灰烟一扬脖子。
“魔仙能量!”他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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